诗义固说  (清)庞垲 撰
  ●诗义固说卷上
  古今人之论诗者多矣,大要称说於篇中之词,而未深求於言中之志,所谓从流下而忘反者也。试观《三百篇》以暨汉、魏,其所为诗,内达其性情之欲言,而外循乎浅深条理之节,字字有法,言言皆道,所以讽咏而不厌也。余每与同人论诗,耑主此说,以为如是则为诗,不如是即非诗,故曰《固说》。说虽固哉,而畔道离经,从知免矣。
  古诗三千,圣人删为三百,尊之为经。经者,常也,一常而不可变也。後此遂流而为《骚》,为汉、魏五言,为唐人近体。其杂体曰歌,曰行,曰吟,曰曲,曰谣,曰叹,曰辞。其体虽变,而道未常变也。故欲学为诗者,不可不读《三百篇》也。其体虽分《风》、《雅》、《颂》,而其感於心而形於言,由浅入深,借宾形主,不过如夫子所云“辞达而已矣”,宁有他哉!至其辞句蕴藉,美刺昭然,所谓温柔敦厚而不愚者也。
  诗有道焉,性情礼义,诗之体也;始终条理,诗之用也。无体不立,无用不行,相为表里,如四时成岁,五官成形,乃天人之常也。苟春行秋令,目居眉上,即为天变人妖矣。为诗而始终条理失伦,用之既乖,体将安託?故成章以达浅深次序之法,不可不讲也。
  喜怒哀乐,随心所感,心有邪正,则言有是非。合於礼义者,为得性情之正,於诗为正风正雅;不合礼义者,即非性情之正,於诗为变风变雅。圣人存正以为法,存变以为戒。变虽非礼义之正,而闻者知戒,亦所以要之以正也。故举全《诗》而蔽之曰“思无邪”。
  《风》、《雅》、《颂》其体不同,用于乡为《风》,用于朝为《雅》,用于庙为《颂》,不待用意而体自别。即如人说话,对妻子是一样,对父母是一样,对君公大人是一样,致词各别,而体於是乎分矣。
  “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以《雅》以大其规,和之以《颂》以要其止”,朱子以为“学诗之大旨”,究非作诗之本义也。作诗本意在“诗言志”内,“辞达而已矣”内,方见得诗本性情。前贤言不及此,所以近人只在言语词句上用工夫,遂流於肤阔而不真切也。
  汉、魏诗质直如说话,而字随字折,句随句转,一意顺行以成篇,纯是《三百篇》家法,观“青青河畔草”、“翩翩堂前燕”、“高台多悲风”诸作可见。晋诗不取达意,而徒骛文词,堆砌排比,虽多奚为?陶公独为近古,然较汉、魏气稍疏,味稍薄,句意间有不完,押韵间有不稳者,然於圣人辞达之旨未远,故足尚也。
  初、盛唐近体诗,昌明博大,盛世之音,然稍觉文胜,故学之易入肤阔。五言亦和平有法,但申说太尽,无言外意。子美近体真朴,得汉、魏之遗。五言古别为一家,佳者可入汉、魏,惟好牵时事入诗,遂有参错不成章者,不必论也。太白五言,纯学《选》体,觉词多意少,读之易厌。故李献吉谓“唐无古诗”,其语近是。而己所为古诗,直是剿袭撏剥,求似皮毛间耳。至于究诗人之本义,唐人之所以异於古者,献吉乌足知!
  七言古一涉铺叙,便平衍无气势。要须一气开阖,虽旁引及他事别景,而一一与本意暗相关会。如黄河之水,三伏三见,而皆知一脉流转。如雲中之龙,见一爪一鬣,皆知全身俱在。此体当推少陵第一,如《曹将军画马》、《王郎短歌》诸作,虽太白歛手,高、岑让步。然时有硬插别事入诗,与本意不相关,遂至散漫不成章,读者不可不审。
  诗有题,所以标明本意,使读者知其为此事而作也。古人立一题於此,因意标题,以词达意,後人读之,虽世代悬隔,以意逆志,皆可知其所感,诗依题行故也。若诗不依题,前言不顾後语,南辕转赴北辙,非病则狂,听者奚取?自宋以还,诗家每每堕此,不省古人用意所在,而借口云寄慨在无伦次处。呜呼!无伦次可以为诗耶?
  题目既定,句以成篇,字以成句,五字七字必令意全句中,不可增减,而後谓之完足。近见有句於此,亦可卜度其意之所在,而觉句中少数字而不显切。又有三五字已尽本意,而强增一二字以趁韵脚,牵率矫强,百丑具见,何以为诗?作者须於一句之中,首尾自相呼应,一篇之中,前後句相呼应,相生相续以成章,然後无背於古而可以传也。
  天地之道,一辟一翕;诗文之道,一开一合。章法次序已定开合,段落犹须匀称,少则节促,多则脉缓,促与缓皆伤气,不能尽淋漓激楚之致。观古歌行妙处,一句赶一句,如高山转石,欲住不能,以抵归宿之处乃佳。其法亦无一定,惟斟酌得中为主。其开处有事物与本意相通者,不妨层层开去,只要收处断得住,一二句掉合本题,自然错综离奇,耸人心目。
  自有天地以来百千万年矣,四时百物,方名人语,经沿袭之馀,皆故也。今人刻意求新於字句间,字句间安得有新哉?所谓新,在人心发动处及时中内,人心起灭不停,时景迁流不住,言当前之心,写当前之景,则前後际自己不同,况人得而同之耶?不同於人则新也。若在字句上求新,一人出之以为创,众人用之则成套,何新之有哉?《三百篇》能言当下之心,写当前之景,於无字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