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息唐律,专造古体。夫诗体古、近,各由于性之所便,断无学一家似一家,舍一家再学一家之理。四灵、后村之似贾、姚,亦性相近也,非尽出于学也。舍贾、姚而学古,真能作古诗乎?譬之唱戏,唱生唱旦,亦各就其喉音之近而学之。今以二八女郎,必欲为关西大汉,徒自劳苦,必不自然。

三三、《郑》、《卫》,古《竹枝》也。不过其地民风不淑,而其时诗人偶见之吟咏而已。谓为淫奔者作,非也。谓之刺淫,尤非。

三四、汉后四言多剿袭《三百篇》音调字句,是亦优孟也。其实可以不作。

三五、白乐天,通才也,全才也,大才也。然不理于众口,何耶?东坡云:“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尔。”噫!以乐天之才,退之无所用其才,渊明无所用其妙。可与乐天为敌者,李杜而已。东坡所云,何其悖也。王从之云:“乐天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真善言白诗者,他人未有也。乐天好诗极多,而东坡独取其“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语浅乎哉!

三六、东野诗,其色苍然以深,其声皦然以清,用字奇老精确,在古无上,高出魏晋,殆非虚语。东坡称东野为“寒”,不知“寒”正不为诗病。《读郊诗》二首,支凑之极。彼其诗欲与东野作难,无乃不知分量。遗山尊潮阳之笔,而称东野为“诗囚”,尤谬。韩诗支拙处十倍于东野。不以潮阳为诗囚,而以束野为诗囚,可乎?至于沧浪所云:“读之使人不欢”,夫不欢何病于诗?波浪不云读《楚骚》须涕洟满襟乎?曷为于《骚》则尊之,于孟则轻之也!

三七、王渔洋谓浩然诗未能免俗,不知其何所见而云然。渔洋自称最喜严羽《诗话》,岂不见羽极称浩然乎?

三八、马嵬之役,官军迫杀妃子,新旧《唐书》无异词。此一重公案,何可硬翻。宋释惠洪引杜《北征》诗“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谓“明皇畏天悔过,赐妃子死。刘禹锡《马嵬诗》、白居易《长恨歌》乃是官军迫杀妃子,歌咏禄山叛逆。刘、白不能诗,其去老杜何啻九牛毛耶。”此真老悖之言。杜老云云,让杜老一人说去;贵妃之死,自当从刘、白二家。刘、白咏当日之实事,有何不是处?乃肆其诋排至此!近代人歌咏贵妃,唾骂陈元礼者极多。不知被释惠洪所见,更当如何痛诋也。

三九、袁子才诚是才人,能道人意中欲说之话,又能道人口中难说之话,诗中无一哑字、凑韵,实出我朝诸诗人之上。世人多诋其淫哇浅俗,然其才实不可没。其论诗构语不能脱净一“肤”字,是皆急于应酬之病。所撰《诗话》,固是千古通论。然习俗可厌,见诗句出于高位,必十倍赞扬。统观其文字言语,固是一烂漫适俗之人,而非清高拔俗之人也。

四○、林艾轩谓苏诗如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出;黄山谷如女子见客,便有许多妆裹。我道苏、黄二人皆属无盐、嫫母。但黄则自掩其丑,而益见其丑;苏则不自掩其丑,而仍不得云不丑耳。

四一、诗有先得我心者。袁石公有云:“莫把古人来比我,同床各梦不相干。”袁简斋有云:“必须如我难求友,到处饶人好着棋。”

四二、咏明妃诗众矣,余独许王介甫“意态由来貌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二语,痛赞明妃,较诸家尤为出色。

四三、杨廉夫“小窗灯火夜如年”句,妙于唐子西“日长如小年”句。

四四、阆仙五律清警拔俗,姚合犹不逮,然其句法亦有生硬处。盖律诗意欲其生新,字面仍求平静,不可着一点火气,不可使一笔很笔也。五律如温飞卿之清新,张文昌之平静,几几乎驾阆仙而上之。

四五、唐以前毕竟支语多。世人每出大言,以为诗始于《三百篇》,盛于汉魏,至唐而衰。此犹之舍尧、舜、汤、武,而高谈神农也。

四六、郑板桥“看月不妨人去尽”句,非绝顶性灵说不出。此公虽学浅,而诗气极清。随园谓诗非其所长,不尽然也。

四七、乐天之诗,十倍微之,而白与元当时并相推重,殊不可解。偶读诚斋《读长庆集》云:“读过元诗与白诗,一生太傅重微之。再三不晓渠何意,半是交情半是私。”

四八、作诗必须“毋固”、“毋必”,而断不可“毋意”、“毋我”。下能“毋固”、“毋必”,便是黄山谷之恶相;不能有意、有我,便是王李等之乞相。

四九、袁子才论诗必以唐宋并称,见人尊唐黜宋,便谓其迂。此语吾姑弗与辨,第就子才所谕者论之:荆公、山谷,宋之有名人也,子才力诋其诗;东坡,宋之巨擘也,子才亦时时指其病痛。至若子才所心佩者,则一诚斋耳。诚斋一人能敌唐之李、杜、韩、白乎?

五○、诚斋诗多滞笔、率笔,诗序称其始学江西,既学后山,又学半山,又学唐人绝句。后官荆溪,忽若有得,自焚少作千余首。今观其诗,犹恨诚斋当时未能尽将集中恶诗焚毁。尤延之云:“诗何必一体?焚之可惜也。”此真不知诗者之言。后村比之于太白,重诚斋太过,知太白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