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看”,乃“今日”、“道旁”所易,疑其语气失之弱,遂仍用“今日”、“道旁”,而易“一息”为“一瞬”,“横舍”为“杰宇”,更窜改“举家”为“晨昏”,“终日梯升”为“风降梯旋”,几全失去庐山真面目。余以放园持质余,爰驰书争之。曩《随园诗话》载某君诗“大帝君臣通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寻自不惬意,改为“大帝誓师江水绿,小乔卸甲晚妆红”,已逊原句;未几又改为“小乔妆罢胭脂湿,大帝谋成翡翠通”,愈益支离不可问。此可为放园进一解否?

因放园而忆及王调甫,调甫有诗云:“帘角寒生渺渺愁,瓶花吟帖静相俦。一尊直辟无穷世,百泪难温已坠秋。云气飞扬终入海,细禽零乱不归楼。陆沈已抱为鱼痛,葬尽年华此浊流。”神韵悠然,真佳作也。乃调甫自以为后半首未善,数数窜易,不复成语,余规之乃已。

诗以能用极平凡、通俗之语出之,而辞意深刻,有自然之美者,为上上乘。此惟求之大家为能。若名家则务言风骨,言神韵,言工力。其谋篇琢句之中,于此数者极其胜。不知彼大家之作,盖不待雕镂,已臻于此数者之绝诣矣。此于词曲,亦莫不然。略举梅村之五律,容若之短调为例。梅村诗:“消息凭谁间,羁愁只自哀。逾时游子信,到日老人开。久病吾犹在,长途汝却回。白头惊起问,新喜出凉来。”状封建社会间父子之爱,离乱之情,何等逼肖,何等浑成,何等真挚!此较工部之“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及“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几突过之矣。容若词:“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销磨生死别,夜来相对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其佳处又较后主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更为有力。“情在不能醒”五字,颇似为近代沉溺于爱河者作写照。味在弦外,弥足珍诵。

梅村诗,以五律为最,直可与老杜分庭抗礼。唐以来一人而已,其得名盖非偶然。浅者仅赏其长庆体之歌行,非能知梅村者。容若所著《饮水词》,在清代词苑中,无愧大家之地位。以余观之,似又胜竹坨、樊榭,其才力、工力,皆远轶朱、厉耳。

曩见同学汪辟疆扇头,有胡小石所作《莫愁湖》绝句三首,并隽永,耐人寻味。惜忘其一,录两首于此:“侧帽看山兴不孤,风帘新见燕调雏。春光十里沙淘尽,赚得荷花绝世无。”“回雪吹香古大堤,柔波曾几照旌旗。斑骓休系垂杨岸,恐损青青万柳丝。”可谓温柔敦厚矣。即以神韵论,亦当婢蓄渔洋。

闽人黄懋谦,有诗才,为逊清遗老陈弢庵之门下士。其诗什九描摹听水,然亦或青出于蓝。录《海棠》一律云:“未及花时烂熳开,落英狼借委苍苔。残妆宿酒扶无力,华屋金盘唤不回。乍暖作寒寒作雨,断红成紫紫成灰。看花阅世元同意,负手风前忍独来。”咏物诗中之上乘也。

南宋时已种鸦片,且当时军人,疑颇多嗜此者。诚斋《咏米囊花》绝句云:“乌语蜂喧蝶亦忙,争传天诏诏花王。东皇羽卫无供给,探借春风十日粮。”自表面读之,似是寻常烘讬之辞尔。余则以为仅仅烘讬,当不如是沉着。落英固可餐,奚必联想及于羽卫?此于当时军人之吸食鸦片,殆有不胜其惋叹者在也。

宋诗类能深入,盖什七以汉、魏、初唐为骨干,而浸淫于六朝、中,晚,故宋代诸大家诗,可谓集诗之大成者矣。逊清同、光以来诗人,学宋仅得其貌似。盖仅仅涂饰辞句,摹效意境,必求其近古不俗,以为是逼肖宋人矣,不知南北末之诗,亦古亦今,可雅可俗,即生硬如山谷,且有“有子才如不羁马,知君心是后凋松”之句,其辞亦平易极矣。荆公绝句“二十四年三往返,一身多在百忧中”,辞澹而意远。今之自命荆公、山谷者,恶足以语此!

皖王一堂、湘章行严,皆中年以后始为诗,颇似高达夫,而诗皆不恶。行严在英京伦敦有句云:“一夜愁心不受眠”,余与李拔可皆喜诵之。顾其为文,过于求工,转多疵汇。余《雪夜怀人绝句》云:“飞书誉我似陈琳,刻苦为文谤益深。”盖纪实也。又断句之工者,如俞恪士入陇诗:“陶穴犹存中古制,望春忽起少年情。”及“望远残灯随念没,临流一树傍愁生。”两用“望”字,各极其妙。

久不见叶楚伧诗,乃益精进。偶读其《谢陈武诚将军握药》一绝,有句云:“省识艰危忧惧意,但分余苦不分甘。”殆有古人臣之风。甚愿楚伧与吾党贤豪,果如此诗,而身体力行之也。

粤余心一,亦耽吟讽,余意初易之。比王礼锡(过存)示以心一在粤所作,有“空山过雨虫声沸,残梦飞舆笠影骄。之句。凡曾游闽、粤者,当能欣赏此联之佳。心一可一蹴而几于诗人之列矣。

绝句最不易,看似淡薄而意味深远醇厚者,其最也。余喜读銮天之《赠秦翁》云:“八十秦翁老不归,南宾太守寄寒衣。再三怜汝非他意,天实遗民见渐稀。”又荆公《永庆招提见儿子秀题壁》云:“永庆招提墨数行,岁时霜露每凄伤。残骸岂久人间世,故有情锺未可忘。”仅以意绪而论,此二诗盖于封建社会中士大夫之哲学观念及其囿于阶级与家庭之情感,不自觉而流露于外,若此其深且挚。然就诗论诗,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