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扬州一位鹾商公子,自幼不务实业,专喜哥舞。及粤匪南下,扬州失守,他弄得只手空拳,半筹莫展。却好曾老头子克复金陵之后,看见南京城里满目荒凉,疮痍未复,他就想步管夷吾设女闾三百以安行旅的成法,欲借繁华一洗干股之气。其时兵燹之余,所有从前处官妓的地方如南市、北市、朝云、暮雨、淡粉、轻烟等十四楼,业已片瓦无存,只有钓鱼巷一带楼台,滨临泮水,可为游宴之地。他就招人开设妓馆,以兴商务。他又自己带了妓女,在秦淮河夕阳箫鼓,开通风气。那时可巧又有薛慰农一班人赞成迎合,做了好些诗词去颂扬他。那《劫余竹枝词》上:“空留一水尚澄鲜,小劫红羊话往年。两岸笙歌荒草遍,那寻淡粉与轻烟?”又:“白头元老多情甚,也泛烟波荡小舟双。”就是指的这宗事。当日六八子正投其所好,就领着许多小女孩子,都是有姿色会弹唱的应召而至,曾老头子就派他做了钓鱼巷督办官妓,乱后开山的大祖师。后来才陆陆续续的有了刘琴子、韩延发、金得功、李三白子。目今又添了甚么新刘琴子、三和堂、黑牡丹三家。这六八子做了一世的风流总董,却是至死人都摸不着他的真面目。有人说他同仪征卞宝第本家,他本姓卞。又有人说他同鹾商李小蚌子是叔侄,他真姓李。还有人说他虽是扬州府管辖,却是宝应县的人,与朱文定世淹算起来,还是嫡派的祖孙呢!因此莫衷一是,到底不明白他姓甚么。去年他临终的那日,自己还扶病做了一付挽联才死的呢!
  我问晋甫道:“他做的可好么?”他道:“岂止好呢!真是个悟澈三昧的文章老手。不然,何以能称做韵事呢?”晋甫说完这几句话,放下烟枪,立起身在表袋里掏出一张红纸条子来给我看,说道:“我当时爱他词句清新,恐一时忘却,所以抄下来。小翁,你一看便知名下无虚了。”我接过来一望,见上面写道:
    七十有二春,糊胡涂涂,官界耶?商界耶?流水无情,随他去罢!九月初一日,清清楚楚,醉醒了!拈花微笑,待我归来。
  我看了,也暗暗称奇。忽听晋甫又说道:“六八子的挽联,还不算出色。听说六八子的老婆,是随园老人的女弟子,他在六八子前头死,也是自家留了一副挽联,语句才达沉痛的极点呢!”我听了,急忙问道:“你可也有底稿么?”他道:“底稿却没有,但辞句我还记得。”又闭着眼想了一想,便说道:“上联是『我别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年重续丝萝,莫对生妻谈死妇』;下联是『汝从严父哀哉!小妮子终当有母。异日得蒙教育,须知继母即亲娘。』”说着,大家都拍着手叫绝,我实在感叹不已。那两副挽联,不但练字练句,亦且确合身分,各尽其妙。这才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呢!
  其时各人代的局业已到齐,大家入席,小安子也坐了舢板到来。彼此见面,不免问了问别后的景况。我见他咳嗽得很,就不准他照例唱曲子。彼时南京风气,虽比不上沪渎繁华,然妓女们打扮,却也不甚寒俭相。三月里天气尚冷,一个个都是身上穿着银鼠珠皮,髻上堆着满头珠翠。只有内中晋甫代的一名局,花标叫做季湘兰,上身穿了一领半旧的二蓝花缎棉袄,下面套了一件元色皱纱的夹裤,头上手上,都是光另另的一丝首饰没有。唱了一支《牧羊卷》,声泪俱下。我听了,不由的酸楚欲绝。细看他那一寸眉心里,号志是藏着无数的忧愁。我想晋甫赏识的人,绝不会是背时货,其中必定另有缘故,就私下去悄悄的问小安子。
  谁知被晋甫早一眼看见,便对我笑道:“这件事,你贵相知未必知道,还是我来告给你罢!云翁起先不是说那强盗少爷吗?”说着,便又指着湘兰道:“这位少爷与湘翁却有点关系,说起来,连你也似曾相识的呢!”我听着不胜诧异,私念我意中并没有朋友做过贼。忽听晋甫又接道:“不但同你相熟,还怕是朝夕共处十余年,而且有世谊呢!”
  我听了,心中说,这就更奇了。又不便同他强辩,只好忍耐着听他说道:“这江宁府属的教官,兵燹以后,资格最深的要算你们尊大人,其余即系那江宁县学教谕季礼斋。可巧你们尊大人故去的次日,江宁府教授同时出缺,就被那姓季的提升了。谁知他到任之后,前任姓查的官眷尚未迁让。好在府学是乱后朝天宫道士庙,因科场舞弊改的。其中房屋有一百多间,那姓季的就随便打扫了一进空屋,权为衙署,两眷属,不免时常来往。那姓季的少爷就去向查太太借贷,起先三十、二十两,查太太还肯应酬;后来屡次有借无还,又加姓季的着人过去知照,以后不准再借钱与他儿子私下嫖赌,因此查太太任你说得太阳从西边出,也是一毛不拔。这天合当有事,季少爷又逛过去闲谈,刚巧银号里送了一笔汇款来,是整整的四千两,堆着一桌子的元宝。这季少爷看在眼里,恨不能抢他过来,明知同他借必然托故不肯,他遂欺他是个孤孀老妪,突起狠心,当晚就约了两个兄弟,又带了一名厨子,一家拿了一柄切菜刀,跟过去撞开宅门,不由分说,把那查太太一连杀了七八刀,再去搜他银子,已是一两都没有,单单的剩了几吊铜钱,十余两鸦片烟膏,还有这零星金银首饰,统共不值百金,于是大失所望。他们三主一仆,知已肇祸,就撇下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