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上船时,自念应世以来,只有这一何一李是遇我恩礼备至的人,其余不是有恩无礼,就是有礼无恩,何以单拣他们这两个人,老天就替我一网打尽呢?此不住如痴如迷,万分懊恼。谁知被两个乡下妇人几句土白,竟把我各种烦闷解脱得十有八九。正要回身到炕上去歇息一回,不意猛听得岸上有人喊叫搭船,我就又坐下身。抬头一看,见是一位苍髯老者,身上背了一柄雨伞同一个小小包裹,脚下赤了一双足,穿着两只麻鞋,在岸上行步如飞的,一头喊着,一头走着。看他那种神理,好像是个走长路的人样儿。无奈本船上水手,都以为他们船是我独雇的,不敢招揽。后来我又忽见那老者指着天对船上喊道:“呔!那船上的人听者,天快要下雷暴了,还不趁早儿把篷下了傍岸,寻一个僻静地段躲一躲么?再停一刻,这只船使到湖心里去,那还了得吗?”原来这高邮甓社湖,又叫做邵伯湖,为淮汇荟之区,俗传下面有所龙窝,是个极容易坏船的所在。大凡吃水面上饭的,多有点害怕,其实是个活沙。当时我就随着那老者所指的地方朝天上一望,仰见一轮红日当空,微风不动,只有一朵形似柳条布式样的墨云,在日缠边轻轻浮过,很不像个要下雨的气候。不意我们船上的舵工也喊道:“伙计们,如今风转了,你们可看见那西北角上挂下雨脚了,我们快点改篷傍岸,仍摇到上河里去罢!”一时各水手,落篷的落篷,驾橹的驾橹。忙乱甫定,雨点子已是同倾盆似的落个不住。我再朝那老者一看,见他还兀自站在那边岸上。此时雷雨被风搅的越发大了。幸而是夏季里,还可招架;倘要换了个严冬落雪,岂不要把整个儿人旋下河去么?
  我实在是越看越过意不去,就招呼船家替那老者接了包裹,请他到舱里来,权时躲避一刻。及见他走上船头,一面不慌不忙的卸去外面湿衣,一面就对着我打了一个稽首,口里说道:“老夫打搅了!”便傍近舱门坐下。那一种鹤发童颜,已自令人起敬;再加仓卒之中,竟能不改常度,我就猜着他不是个草野遗贤,定是个山林隐士。不觉站起身答道:“岂敢!岂敢!人到何处不相逢,而且彼此都在客边,就是坐一坐又是甚么要紧呢?但我却有一句话要想请教你:适才像那样的晴天,一轮旭日,万里无云,却非船家因见有雨脚挂下可比,何以你就知道要起雷暴,预先报告我们靠船呢?”那老者笑道:“此老夫平生小可之事耳!凡属天文、地理、兵民、财艺诸学,都有个老先生指教过的,并不是我平空杜撰。”我道:“你老先生的老先生又是谁呢?”那老学者即掀着白银条似的胡子笑道:“老夫的老先生,并非无名下士,就是那万古云霄一羽毛的诸葛亮!”
  我听了,止不住大笑起来道:“人家说嘴上无毛,才做事不牢,怎你这么偌大的年纪,也是这样随嘴的打诳语呢?”那老者道:“你估量老夫哪句话是打的诳语?说出来我听,只要真不错,我虽非葛天氏的国民,却也不像别人不服善的。”我笑道:“这还有甚么说头?就算你年纪大,最多也不能过一百岁,那诸葛忠武是汉末的人,离现在已是数千余年了,其中还隔了个晋、魏、六朝、唐、宋、元、明,连本朝共是八代,哪里能够得上他授受的道理呢?”那老者听我回他这一句,他就正言令色的对我道:“我这个老先生,却是同你们从那孔夫子的一样。那孔夫子是战国时代的人,还要在汉末以上呢!难不成你足下也是亲承色笑,会见过他的么?所以从来会做人家学生的,并不用耳提面授,尽可以道统遥传。倘若是不会做人家学生的,即或朝夕琢磨,又属何用呢?”我不提防被他这一回驳,竟把我驳得想不出一句话来同他说。忽听那老者又道:“说起来也不值得甚么,不过老夫幼好兵事,曾得过一部武侯注解的《白猿经风雨占》,以之行军三日前推验三日后,疾风暴雨,百不失一。诸如适才所见日度分野,那几条黑云,他名字叫做『雨师倒海』是主实时有大雷雨的。老夫一时欲庇宇下,故不觉冲口而出,幸勿见笑。”我忙道:“彼此出外的人,正要一见如故才好,哪有会来见笑的道理呢?”说着,那风雨已是停止多时了。船家正自安排酒饭,我就叫他们多一双杯箸,移到船头上去,便请那老者一同坐食。
  其时仰观空际,见湿云片片如画,当中推出半轮新月,照映得一线长淮,光明滉漾,正不减昔年与李氏弟兄在秦淮夜宴时风景。遂不觉令人追念筱轩中丞一生结果,竟顷刻万斛愁肠,又平空翻起。及至再去看那老者,也是紧族着两道剑眉,举杯叹道:“唉!风月依然,究竟江山何在呢?”我听了他虽是短短的说了十个字,即已逆料他胸中实有大不得已的事蕴藉于中。我就想拿话去试他一试,因对那老者道:“老先生,你早时可曾经做过甚么营业么?怎么我同你谈了许许多时,竟会忘记请问你高姓大名,贵乡可处呢?岂不要惹你怪我是个目空一切的荒唐人么?”谁知那老者见我问他这句话,便脸上陡然的添出一种愁惨气象,放下杯,拿眼睛对着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会,重复叹道:“唉!足下莫非是问我名姓住址么?”我道:“正是!正是!”那老者又道:“老夫自入川以后,乡里姓氏不传久矣!足下如果欲为异日纪念,但乞足下呼老夫为四川客,老夫亦呼足下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