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山脚下人家窗上映出火光,里面如有吟哦之声。云生对松风道:“只得要往这人家去借宿了,明日再处。”松风依言去敲那人家门,只见里面一人开门出来,云生看那人:秃了头,赤着脚,一部落腮胡,身上穿一领不白不黑的单海青。云生忙拱手道:“晚间不该惊动老丈的,因小弟客游贵府,今晚没处借宿,敢求指路,不知此间可有旅店么?”那人见云生青年美貌,言词和雅,知是斯文一脉,忙答道:“这里近山乡墅,没有旅店,只是台兄远来,没处歇息,小弟敝馆虽陋,将就可以容足。不识尊意若何?”云生拱手谢道:“若得老丈见留,真是感出望外了。”
  那人连忙引云生进门,相见过,那人到卧房中叫道:“有客在此,狗儿快些起来烧些晚饭。”只见床上爬起一个孩子,口中嚷道:“正要睡睡,只管乱叫。”那人又吩咐几句,只得起来煮饭,松风就去烧火。那人方才出来陪云生坐。云生见那人书案上摆下一本《注释千家诗》,四下里摆下几只破台凳,便晓得他是个处馆先生了,便问道:“尊姓大名?”那人答道:“在下秋人趋,向来某某老先生家,与在下相知,因两年俱已弃世,无处安身;更兼贱内已亡,豚儿年幼,没奈何,只得教几个蒙童度日。论起在下,也会吹弹歌唱,就是四句头律诗,八句头绝句,也将就凑得来。怎奈时运不对,这些乡人不晓得敬重斯文,真正是对牛而弹琴者也。”云生听他说话假作在行,晓得是吃白食一流人物了,便道:“如此多才多艺,可惜大绳小用了。”秋人趋道:“请问相公高姓大名?”云生便把所改的姓名对他说了。
  这边说话未完,那边饭已煮熟,和盘托出。此时四月中旬,醋炒芥辣一碗,白酒一壶,忙来相陪,便道:“其实不是请相公的,因天色晚了,没处买物,幸亏今早顽徒送来的芥辣,聊当生萏待贤之意。况且菜重芥姜,料相公决不是一齐不取诸人的了。”云生忍住笑,只得致谢几声。饭毕,就叫儿子背了两捆稻草铺在地上,松风将被褥铺起,人趋道:“相公行路辛苦,早些困而知之吧!”云生谢了他,他也进去竟睡了,各自安息。
  那云生心中有事,辗转反侧,再睡不着。因想道:“我如今一身作客,四海无家,虽则遨游至此,身边盘费有限,倘或用尽将如之何?必得一个资身之策,一则使衣食无虞,二则使读书有地。倘侥幸得了功名,则婚姻之事慢慢访求便了。”越思量越睡不着,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计道:“我的书画虽不称为超凡入圣,却也颇可看得过的。吾看秋人趋虽文理欠通,做人倒有雅致,莫若明早央他此间借个书画之所,暂作资生之计。况姑苏山水佳胜,游人不少,或可借此以物色知己,邂逅旧游,效那君平卖卜的故事,夜间焚膏苦读,闲来览胜探奇,有何不可?”筹计已定,到才睡去。
  不觉已是天明。起来,秋人趋早来问候。云生道:“偶尔相逢,蒙老丈这等用情,叫小弟如何报答?”人趋道:“只是怠慢,何足介意。昨晚匆匆,不及问得梅相公贵处那里,不知敝所有何贵相知,望乞明示,以便在下好来问候。”云生道:“小弟河南洛阳县人氏,慕贵处人文佳丽,山水幽奇,故此跋涉而来。先人虽曾薄宦,因小弟幼年早孤,纵有相知,未皇认识,正要浼老丈寻个清幽栖息之所,小居于此。常常晤对,不识可否?”人趋忙答道:“原来是一位公子,小弟失瞻得罪了。清幽之所,此间倒也不乏,但不知相公作何勾当,仍望明示,以便在下好去寻觅。”云生道:“小弟略知书画,意欲即借此为遨游资斧,解为延访相知之策,得遂鄙怀,图报有日。”人趋道:“原来相公有此妙技!美好求善贾而沽之也,岂可韫匮而藏之乎?在下吃了饭,即便出去一觅。”云生叫松风称了几钱银子,送与他作支持,人趋半推半就的接了,与云生同吃了饭,忙忙出去了。
  云生独坐无聊,看见他案上有几本乱书,因随手去取一本来看。只见面上写着:《皮里诗稿》,云生就晓得是他所做的诗了,只是解说不出“皮里”二字之义,仔细思量,便会意着了:毕竟是看见褚季野“皮里春秋”一句话,故此就取了这号,以押那“秋”字意思耳,不觉笑将起来。再揭他的诗来一看,只见第一首题目是:清明前新柳诗,上写:
  
  清明时节百花香,一带沿河种柳杨。
  软枝风弄常忧折,新叶鸦栖尽饱尝。
  攀来真可鞭牛背,拽去犹堪系马缰。
  家家祭扫将来近,乱插坟明与塚傍。

  云生暗想道:“这样笑话儿倒可以医闲醒倦。”后面看去,无非物以类聚,不是马鸣,便是驴叫了。
  正看得有趣,那人趋已回来。云生即忙掩过,问道:“烦劳了,可曾觅得否?”人趋道:“小弟与相公虽只乍交,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此去里许,有一小庵,倒也幽雅,有卧房,有厨灶,外边又有店面,正好作书画之所,租价甚廉。”云生道:“老丈作是当行,不消说是妙的。但不知可有僧人住否?”人趋摇手道:“没有没有。里面自有绝大的寺院,这庵不过是借游客安寓的,小弟便把相公高才绝技与那住持说了。那住持向与小弟有一面,他说道:‘秋相公指引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