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是名门之女,十五岁上便许了亲事,先夫比我长了四岁。先父因看见他肯用功上进,所以订定了。不料过得一年,先夫以用功过度,病瘵身故。那时老衲便要奔丧守节,先父因为夫族那边弟兄众多,恐怕我被人欺负,一时未允。是我截发为誓,先父不得已,将我应有妆奁之资,盖了这座茅庵,题了庵名为“ 贞德庵”,老衲便出家在此。又请命于翁姑,将先夫移葬在贞德庵旁。老衲朝夕念佛,代他忏悔,至今已到了六十五个年头。若女菩萨方在青年,前程不可限量,岂可生此妄念。”婉贞听了妙悟一席话,不觉呜咽起来。他想起昨夜死在棺内时,明明觉得自己一魂不泯,回到家园,见老父,见翁姑,虽然父亲翁姑都不理我,想来魂灵是无形之物,生人不能见我,所以我虽见他、叫他,他却并不知道,并不是不理我。至于后来,忽然看见耕伯,那般温存、体贴,明明与我交谈,这岂不是两魂相遇。他的魂能与我的魂相遇,想来已是凶多吉少的了。虽然我不难学妙悟这般苦守,但是妙悟能把丈夫骸骨移在庵旁,相守至六十五年之久,将来示寂,还有同穴之望,我的陈郎倘在外遭了不测,却叫我怎生为情也。” 想到这里,所以不觉呜咽起来。妙悟此时,却盘膝瞑目,合十入定。良久,婉贞呜咽定了,妙悟此时,却盘膝瞑目,合十入定。良久,婉贞呜咽定了,妙悟道:“女菩萨情种哉,一定有难言之隐。然而老衲是出家之人,并且痴长了数十年,何妨略示一二。” 婉贞心中暗想:“这妙悟处处能窥见我的隐衷,一定是个智慧之人,我何妨捐除了儿女情态,把陈郎走失之事告诉了他,或者他能料出吉凶来,也未可知。” 想罢,便把这件事,告诉了一遍。妙悟道:“少年人,心性不定,误听人言,留恋他乡,终有归来之日,女菩萨何必忧虑。” 婉贞道:“这是老师傅慰我之言罢了。”妙悟道:“不瞒女菩萨说,老衲初出家时,本名妙静,近十年来参透禅机,学我佛以慧眼观众生之法,料事百不失一,所以改名妙悟。我且说四句偈言。女菩萨听来,包管日后有验:
  万里风涛万里人,交柯连理种情根。
  他年悟彻情中趣,再把他情说与君。”
  婉贞听了,莫名其妙。因说道:“ 弟子愚昧,不解偈中玄理,老师傅何妨明示一切?” 妙悟道:“ 便是老衲,也莫名其妙。此中有无玄理,也不可知。女菩萨但牢牢记着,或者他日有验也。”婉贞道:“弟子此时之心,已如止水,何以尚有他情?”妙悟道:“女菩萨解错了,他者非我之称,既然非我则我之外第二人是他,即第三人、第四人,无非是他。女菩萨未能无我,所以不能无他,他亦未能无我,所以更不能无他。女菩萨自去参悟罢了。” 婉贞道:“ 老师傅四句偈中,却有三个情字,不知这情字作何解说?” 妙悟道:“先天一点不泯之灵,谓之情,此乃飞潜动植一切众生所共有之物,有之则生,无之则死,有何难解。” 婉贞道:“ 老师傅清修数十年,自应参透清净妙谛,不知还能忘情否?”妙悟呵呵大笑,道:“女菩萨聪明智慧,但是未能免俗。这情字既然有之则生,无之则死,老衲又何敢无,何能无?何况我佛最是钟情之辈。” 婉贞讶道:“我佛清净无为,虚无寂灭,何以尚不能忘情?” 妙悟道:“ 佛以慈悲为本,请教大慈大悲,发宏大誓愿,拯救众生,这个情还有比他大的么?须知无人无情,无处无情。这情字正施于君臣之间,便谓之贤君忠臣,反施之于君臣之间便是暴君叛臣;正施于父子之间,便是慈父孝子,反施于父子之间,便是顽父逆子。夫妇之间,施之于常,谓之恩爱,施之于变,谓之节义。世人力量单薄,情亦单薄。所以能见情之处,只在伦常之中。我佛法力无边,情亦无边,所以能普施之于众生。可笑世人论情,抛弃一切广大世界,独于男女爱悦之间用一个情字。却谁知论情不当,却变了论淫。还有一种能舍却淫字而论情的,却还不能脱离一个欲字。不知淫固然是情的恶孽,欲便也是情的野狐禅。可笑有一种人,欲求皈依佛法,动说勘破情关,不知破了情关,便是我佛的罪人,如何可以皈依?究其所以之故,不过是误拿欲字作情字解。其实他是勘破欲关,情关如何破得呢?便是老衲,苦修数十年,无非是勘不破一个情字。”婉贞道:“ 敢问老师傅,是甚么情勘不破?”妙悟道:“便是夫妇之情。我自问从出家以来,愈到心如槁木死灰处,愈是我情最深处。所以我说,世人动辄以淫欲二字作为情字解,还要拿他的见解发为议论,著书立说,这种人是要落拔舌地狱的。” 婉贞道:“ 善哉,善哉。老师傅一席话,真是世人的当头棒喝,弟子受教多多矣。只是弟子有来处,无去处,欲求剃度,师傅又不允,不知能设法使我回广东么?”妙悟笑道:“此处肇庆府,便是广东地界,女菩萨要回岗边是真。”婉贞道:“正是。” 妙悟道:“ 此处虽有到佛山的渡船,然而我看女菩萨灾晦未退,又是孤身女子,不宜远行。不如设法通个信到府上,打发人来接的妥当。”婉贞道:“只是打扰师傅不当。”妙悟道:“不妨,不妨。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但不知女菩萨自己能写信否?”婉贞道:“写信容易。但是这荒僻所在,如何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