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戍寒笳记

 叶楚伧 著
  第一回 楔  子
  高山流水诗千轴,明月清风酒一船。借问阿谁堪作伴,美人才子与神仙。
  有个人来问道:“小凤君,这是谁的诗?却做得这样流丽解脱。”
小凤叹道:“你说他流丽解脱,他自觉是伤心万种呢。”
那人道:“我不懂这句话,请你讲个明白。”
小凤叹道:“我且把这诗一句句解释给你看。”
说完抽出笔来写着:高山流水诗千轴。(解)高山流水绝调也。人生不幸,走遍天壤间,偶得一知己,以为此生当不落寞,仰而高山,俯而流水,上天下地,欢欢喜喜,是真人生快意事,而孰知可一不可再之。高山流水,乃诗千轴也。夫高山流水而至于诗千轴,则作诗者之忧伤抑郁可知矣。明月清风酒一船。(解)明月,难得之月也;清风,难得之风也。得一已难,而忽也。照我之月,竟明月矣;吹我之风,竟清风矣。则我将何以自遣哉?惟有载酒一船,趁此明月清风,以遣此无可奈何之日耳。借问阿谁堪作伴。(解)高山流水诗千轴矣,明月清风酒一船矣,则人间之堪作伴者为谁耶?人间既无可作伴者,亦惟哭向空山,拚以龙拿虎跃之身,与木石鹿豕游耳,而乃昂首向天曰:“借问也。”曰:“阿谁也。”其一片搔爬不着情状,乃若非得堪为伴者不可也。呜呼!世界虽大,谁为可伴之人哉?美人才子与神仙。(解)美人,人间难得之人也;才子,亦人间难得之人也。至于神仙,则更人间之所绝无者矣。举人间之所难得及绝无者而欲为之伴,事岂非大难大难者哉!然非此不足为我伴也。则吾将上天下地,叩阊阖入九冥以求之。苟幸而得一我所谓美人也,才子也,神仙也,相与呼啸,相与歌泣,相与行游,岂非人生第一快事!而无如美人才子之难得也,神仙之绝无也。然则我亦终于无伴而已。我既终于无伴,我岂非一人间至不幸之人哉!
小凤把这诗解释完了,那人肃然动容道:“既这样说,这做诗的一定是位失意英雄了。今天横竖闲着,我们何妨煮一壶浊酒,便借着英雄轶史,浇我两人块垒呢?”
小凤于是振襟危坐道:“听我演来。”
真是:眼底英雄成隔世,空馀涕泪在人间。
  第二回 系颈以来似曾相识 排闼而入不知谁何
  客星帝座之元,蚩旗猾夏之月,蓟州北门市上,有一座巍然高耸云际的酒楼。那时已是夜深时分,酒客陆续散了,只有一个人自在那里狂饮,一面拍着桌,一面直着喉,向槛外月光点首叹道:“莽苍山河,可怜无主。日儿,你也阅尽沧桑过来,可知人间还有个同调么?”说完,将酒杯一掷,踉踉跄跄的走下楼来。
出门一看,见六街萧瑟,远火微芒,正不知那里是今宵宿店,便也不管东西南北的走去。不多一刻,那人觉得眼前不见了市街,拦着脚是一道清溪,两行残柳,波光树影,掩映上下,居然绝妙一张秋江夜泛的横幅,不觉大快大乐,指着一块捣衣石道:“天留这石兄做我夜游佳伴哩。”说完,向石上横身卧下,没半晌早已鼻息如雷的同一溪秋水,流向华胥国内去了。
那知正梦到手接北斗斟天浆,天厨络绎供奇酿的时候,忽然一阵的声音,直冲入耳边来,把一场大好酒梦平白地惊破。一骨碌爬起身来,骂道:“何物狂奴,敢来扰人清梦!”
说完,睁开眼看时,见一个人也没有,只自己一身白袷衣裳,被露花点了个半湿。因向身外四面一看,指点着这是清溪,这是残柳呀,怎的到了这儿来?正自己笑着,又听得那叮叮当当的怪响,隐约仍在近处。他寻着声便走,见前面闪烁闪烁的有个灯笼,便直赶上去。
初不过听得灯光里似有两个人讲话的一般,却听不清讲的是甚么话。赶得渐近了,才看见灯笼上标着“蓟州正堂”四个蓝字,那灯光便觉阴惨惨的有点怕人。再跟上去,渐渐听得出人语来了,见灯影里三人中间那个人似被甚么绊住的样子,那怪声就从这人身上传递过来。
两边两个一递一声的说着,一个抱怨着道:“还没到十月天,便凉得这样,到关外怕不在三九老寒时节。该死的奴才,何苦来定要充个好汉,累我们走这一遭呢。”一个道:“还说呢,我们多早晚把这该死的送掉了,赶年终还去抱着三小子喝三杯酒儿,不比挨风冒雪的要候回签儿好么?”
两个人正说着,哪知那跟来的人已跟在三尺以内,猛可的拉住了那中间的人,直唤道:“春华,你怎也会到蓟州来了?”那中间走的人回头一看,不觉笑道:“我本要仗剑三边,如今加个奉旨头衔,怎肯不随便走走?”那两旁边两个人听他们这句神出鬼没、莫名其妙的话儿,不觉呆住了。
看官试猜这两人是谁?原来那醉中露宿深夜寻踪的,姓齐名青,表字姬瑞,是江左才人,中原酒伯。因他是南直隶上元人,最爱吃的是焦黄锅巴,所以人又称他做“锅巴老爹”。
这位“锅巴老爹”眼空一世,说四千年来没见过个可儿,便是那平治水土的伯鲧郎君,差算得文武足备,只又苦不会喝酒,到底不成个无施不可的英雄。你想这种品藻人才的判语,奇也不奇?
这夜寻踪前来,本想扭住这几人问他个扰人清梦的罪案,那知竟遇了故人。这故人姓杨名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