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少叙。单说他此番派了九省钦差,到处查帐筹款,不但那九省大小官员,听得他来,个个不安其位,就是别省听着,也为担心。当时他上去请训,奏称道:"臣这趟出京,要由旱道而走,十八站到清江浦,然后坐了民船,再下江南。"上头问他:"为什么不坐火车到天津,再换轮船到上海?岂不快些?"他便碰头奏道:"臣是天朝的大臣,应该按照国家的制度办事。什么火车、轮船,走的虽快,总不外乎奇技淫巧;臣若坐了,有伤国体,所以断断不敢。"上头听他说的话很冠冕而且晓得他为人古板,也就随他去了。但是按照官站,须要经过山东,朝廷便谕他顺便带看河工。他亦说:"山东黄河,年来时常决口,听说其中弊端百出,臣到山东后,定当严密稽查,决不敢有负委任。"上头听了,无甚说得。
  过了一天,又上去陛辞下来,便在部里支了盘川,带了随员,径向北道旱路进发。未曾动身的前头,发信给各地方大员,叫他们传谕所属,无非说:"本大臣砥砺廉隅,一介不取。所到之处,一概不许办差。倘敢不遵,定行参处。"如此通饬下去,总以为这位钦差是清廉自矢,决计不用地方上破费银钱的了。岂知他所费的更多。你道是何缘故呢?现在不说别的,单指轿马一项而论:钦差坐的是长轿,抬轿子的每班四人,每天要换三班。一位少大人,随员六七十位,有的坐轿,有的坐车。钦差随员,各人都有跟人,都有行李。通扯起来,轿子至少亦得二三十顶,轿车、大车一百多辆,马亦要一百多匹。这笔费用,一天共需几何?部里支得盘川,如何够使?钦差每到一处,总要面谕地方官:"所有夫价,即便写了领纸,交给巡捕官到我这里来领。"地方官当时只得诺诺遵命。等到下来,一一发付之后,那里还敢向钦差大人手里讨取。然而等到钦差临动身的时候,这张领纸又一定要来讨取去的,地方官又不敢不照写。然而只见领纸进来,从不见银子出去。好在地方官亦早已自认晦气,决不要钦差还的。至于钦差自己心上亦未始不明白,但是不如此,不能显得清廉,况且自己亦那里贴得出许多呢。
  最要紧的是:每到一处,地方官办差太省俭了,固然不好,太华丽了,也不相宜。钦差尚未来到,便有钦差的巡捕先赶早一步来,名字叫做"先站",其实是同地方官讲价钱来的。看缺分大小,一千、八百,尽着量要。若是地方官孝敬的能够如愿,他便把钦差脾气欢喜什么,不欢喜什么,都说了出来;地方官摸着钦差的脾气,这差事自然是好办了。倘若送的不能如愿,他便不肯以实相告,尽着地方官去瞎碰。
  此番钦差因奉旨查办河工,所以绕着济南。抚台恐怕首县办差,一个人兼顾不到,特地派了两个同知,两个知县,帮着去办。使用银子,都在善后局里支领。偏所派的四位当中,有一位同知手笔极紧,除掉行辕应用的物件,不得不办了送去,其余小钱一文不肯浪费。巡捕官预先下来,只有首县私下答应他八百银子。那巡捕官一定要三千,说:"钦差到你们这里,总得多住几天,随时可以挑眼的。咱们劝你多破费几文,为的是彼此平安,省得钦差挑眼之后,大家没味。"首县听了,甚以为然,无奈那位同知大老爷执定不肯。首县无奈,只得又自己暗里送了这巡捕五百金。
  此是山东省城是早已晓是钦差脾气不喜欢洋货的,所以行辕之内,一切摆设铺陈,凡是洋钟、洋表、洋毯、洋灯、洋桌、洋椅之类,一概不用。等到晚上,点了无数若干的牛油蜡烛,不拿洋灯比较,也还觉得明亮。至于其他一切陈设,都是中国土货。吃的东西,又无非照例的燕菜席,满、汉席。钦差住了几天,尚无话说。其时已是四月,天气渐热。跟班的出来,说大人嫌吃的水不干净,就是拧出手巾来也有股气味。办差的听见了,立刻就叫人到趵突泉打了水来给钦差吃。又买了一打林文烟香水交给跟班上,说:"每逢钦差洗脸,面盆里冲上些香水,就没有气味了,而且还香喷喷的好闻。"谁知拿了进去,钦差还没有闻着,打手巾把子的人已经挑眼了,拿着香水送到钦差面前,说:"这是外国人的药水,他们拿来药你的。"钦差听了,便气的了不得,写信给抚台,要查办办差的。抚台忙传那四个办差的到辕问话。四个人据实禀明,说那香水原是可以避暑气的,而且还可以避疫气。抚台复了钦差。钦差又查问那里买的,后来听说是洋货店里买的,钦差愈加不高兴,说:"我就同女人一样,守节已经到了六七十岁了,难道还要半路上失节不成。你们这些人都不是好人,总要想出法子来害我,到底是何居心!"
  这个风声传了出去,不但办差的人处处小心,就是合省官员来禀见的,几是稍微带点洋气的东西,都不敢叫他瞧见。有天同司、道谈论公事,谈得时候多了些,忘记了时辰,便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有位候补道,无意之中说了声"现在大约有一点钟了"。童子良不听则已,听了之时,便把眉头一绉,眼睛一楞,说:"你老哥说的什么?兄弟不懂。"嘴里说不懂,心上却是明白的,晓得他们所说的一定是表上的时刻,便想到这些人身上一定带着有表。半天不言语,侧着耳朵一听,偏偏同他坐的顶近一位道台,外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