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端甫自己住着,下首一间与他儿子做新房,却把后半间隔出预备陪嫁丫头、老妈所祝两边厢房都是三间,靠上首的这一间都有门可通上首厢房,是他这位未正名的姨太太住着,因为名分未定不好明明白白的同住一房,其实是一直同起同眠的。那个门却是开着,以便出入自由。下首厢房是静如小姐住的,姨弟都已大了,又要娶亲,自然要避嫌疑,所以那个便房却是钉住了的。

湖北带来的那个老妈住在上首厢房对间,因为要办喜事,又在本地雇了一个老妈住在下首厢房对间。这位静如小姐同那小双子姑娘,在彰德以寡敌众,鏖战一场,固然创巨痛,受的是皮肉之伤,不多几日肿消痛止,已容得老僧出入。那小双子是搬了公馆就照常更衣入侍,这静如小姐虽然此一番在嚼,然而一曝怎能抵得十寒,那时患其多,此刻特苦其少,可恨那道便门又被他们关断,蓝桥咫尺欲渡无门。这天离喜期只有三天,贾端甫去找全似庄商量事体。静如小姐想道:再过两日这兄弟就要新婚,一双两好其乐融融,既联结发之欢,宁恋燃须之爱,未必重来问津,岂能强与分羹,自己是已辟桃源,难寻刘阮佳期,幽恨方长,若不趁此一遣旷怀,不知何日方尝异味,这机会万不可失。就悄悄的走进新房,看他兄弟已光着脊梁躺在新床上睡下午觉,这静如小姐就坐到新床上去,把兄弟推醒,同他谈了半天,究竟他们谈些甚么?做书的没有去窃听,想来也不过填阕,贺新郎好姐姐的南词北曲而已。静如小姐打他兄弟房里出来不多一会,贾端甫已从全似庄家回来,两人私下十分庆幸。贾端甫进了房脱了袍子觉得甚热,这年秋燥异常,虽是七月半后比伏天还要热些。恰好有新买的西瓜,就开了两个叫了儿子女儿并小双子一起同吃。静如小姐说不吃,这女儿家吃不吃冷东西是不好勉强她的。那位少爷拿起来就吃,一来是父命难违,说不出那不能吃的道理,二来觉得这样热天吃点凉来也不要紧,只急得那静如小姐暗中跺足,同他做了几回眼色,可恨这蠢物也看不出来,一口气把半个瓜吃完,又喝了一碗瓜露。这瓜露吃下去,就觉得有些停在胸口,腹中隐隐作痛。这位少爷也有点害怕,自己去找了快生姜泡了开水喝了下去,哪里有济。到了晚上,腹痛非凡,晚饭就没有能吃。贾端甫道:“今天天热怕是受了暑,发了痧气,弄了些卧龙丹、行军散之类与他闻。”打了几个嚏,还是不好。又给他周身刮了一刮痧也有些红瘢紫块,以为痧气总刮尽了。哪知到了夜里,疼的更甚。次日早上,请了个医生来看,说是中暑,开了一个香薷饭还加上两味药。这药下去,那肚子疼的更加厉害,直声喊叫,满床打滚。这天全府正过妆奁,新房里却正在闹病,连铺设都不能,只好东倒西歪的堆着,那湖北老妈子说道:“少爷这个病的样子倒像是夹色伤寒。”贾端甫想:儿子还没有完姻,向来又规规矩矩,不敢出大门一步,怎么会得夹色伤寒?这些老妈子懂得甚么,也就不去理他。又请那个医生来看,那个医生道:“不要紧的,让他喊喊滚滚,那暑气才带出,这正是那药力与外邪在里头斗呢,再带一带汗就会好的。”又在原方上加了一味麻黄,一味六一散。这一帖药下去,更加不是。到了晚上却倒好了些,怎么见得呢?那位病人也不喊了,也不滚了,不过微微的在那里喘气,岂不是被医生医好了些么?

做书的觉得,天下惟医学最难讲究,就是外洋的医生也不能人人皆精,这个学问真要心细意诚,既不可背了古方,又不可泥于古方,不能不问那病情以意逆志,也不能惑于众论遂设成心,到了这家看病总得一心一意的在这病人身上,还不知道如何,否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岂是可以儿戏的事。大江南北有两位名医就是名重一时,请他一回非十余金不可,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到,若远道相迎则每日非百数十金不可。这两位医生一位呢,是到了人家开口就是“今天某大人家请我我还没有去呢;昨天某乡绅的如夫人已经上了灵床,被我一剂药扳回来;某太学的老太太要不是请了我去,怕的要不行了,现在无碍了;我才接到个电报某大僚又来请我,你看这里这么些人等着我,叫我怎么丢得开手呢。”说完这些大话,就讲某省督抚放了某人,那是同我最要好的,某省藩臬开了缺可惜可惜,某人可以得某差,某人可以署某缺,某人进来甚红,某人却也黑了。这些话诊着脉,开着方子,嘴里都是不断的。一位呢,小户人家是请他不到的,官慕绅商人家,必得要预备着好酒好菜请他,有花的地方,还要找两枝花陪他。看起病来你说是肝旺罢,他说不错是肝旺,你说是气虚罢,他说不差是气虚,开起方子来,你说怕的要用附桂,他说附桂是必要用的,你说能不能用生军,他说生军狠可用得,总是顺着风。这两位医生医好的人却也不少,做书的可不敢请教,做书的本来也想学医,因看这事关系太大,自揣才力不及,知难而退,劝天下的粗心人、寡识人、浮躁人、性情固执的人、太圆通的人、专讲肆应的人,不学医不行医,也未始非积德之道。

再说这贾少爷的病,只有这位静如小姐明白,几回要想说,总有些说不出口,可是又急又悔。这天晚上看了这个情形,实在忍不住,只好说道:“这个医生的药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