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兰也和了一首。二人洒泪而别。
  闻生开了舡,一路触景伤怀。此时正是六月初旬,一轮赤日当头,两岸蝉声不绝,闻生在舟中纳闷。行了十余日,到了济南。
  闻生上了岸,竟到府前问:“新老爷几时到任的?”府前人答道:“俺这里太爷还没到任哩,接的才去。”闻生听了十分不乐,想道:“不知在何处耽误?”既到此处,只得寻一客店歇下。又怕受店主人气,只说姓胡,是新太爷的亲侄子。住了几日,还不见来,天色又十分炎热,心中焦燥,走出门前一看,只见一个老者坐在一块青石上,同店主人讲话。闻生也没心听他,只见一株大槐树可以纳凉,他也坐在下面。看那个老者,生得:
  
  须发半苍,年纪在五旬之外;形容清古,举止似有道之人。头带凿子方巾,积有灰尘半寸;身穿葛布道袍,搭着补丁数重。恍似村中学究,俨然市上卜流。

  闻生看他衣裳破损,却相貌清奇,又听见他问他店主人道:“新太爷三月间推升,此时为何还不到任?如今掌印的是谁?做官可好么?”闻生见他说着太爷,也不等店主人回答,便问道:“先生晓得几时到任?”那老者见闻生问他,便把闻生仔细一看,说道:“不知几时。”因问道:“兄不是本处〔人〕么?”闻生道:“敝处江南。细听先生声音,也不似本处。”老者道:“原籍也是下路。向来寄迹京师。看兄如此青年,到此何干?”闻生正要回答,店主人就接口道:“这位是新太爷亲侄,是个贵人,在此候太爷的。”老者道:“原来如此,失敬了。”
  正攀话间,燕喜来请闻生吃饭。闻生立起身道:“既在同寓,少刻再来领教。”就走进店去。
  你说那老者是谁?就是方古庵。他是山东代巡,所以装做卜士在此私行。见了闻生,暗想道:“好个少年!却又举止文雅。”听说是新太爷侄儿,便想道:“胡敬庵尚未到任,怎么就叫侄子住在外面?分明招揽事,让我慢慢问他。”就坐在院子里。
  过了一会,只见闻生下来,方公便道:“胡兄请坐!旅中无事,闲谈一谈何如?”闻生欣然坐下,就问道:“先生尊姓?贵乡何处?”方公道:“学生姓阮,贱号通源,少年读书,近来卖卜。”闻生道:“观先生道貌,定是伊尹、君平之流。学生有几椿疑事。要求一决。”方公道:“晚了,明日虔诚为卜,固彼此论此处理。”方公见闻生言词清爽,议论生风,心下有几分称异。闻生见方公精于《易》理,亦十分敬服。
  正论到得意处,燕喜又来请闻生吃晚饭,闻生便道:“寓中便酒,不知可借此屈先生一谈否?”方公也欣然道:“只是有扰不当。”便同上楼来。见闻生案头清楚,桌上摆着几册诗集,便问道:“兄还是在痒,还是在监?”闻生道:“敝痒吴县。”方公道:“闻得令叔是金陵〔人〕,兄为何进在姑苏?”闻生不好说出真情,便推词道:“学生不与家叔同居,寄籍吴门。”
  二人相对饮酒,方公心下想道:“此生相貌言词都十分好了,但未知其实学如何?自己装做卜士,又不好要他诗文看。”信手翻他的书籍,只见一部诗稿,拿起来一看,见是古吴闻友相如著。方公因有宿气,便问道:“这是贵相公么?”闻生道:“正是敝友之作。”方公道:“此生之才何如?”闻生道:“虽不可竟言才子,然求之当世,亦不可多得。先生试看一二,以为何如?”方公展开看了几首,不觉赞道:“果然做得好,大有王、孟风味!但是文人因虽要才,毕竟以行为主,若有才无行,也就不足称了。”闻生道:“有才无行乃文人通病,独敝友不然。只是为人磊落不羁,所以往往不容于世俗。”方公笑了一笑道:“前日途中有几首拙作,只恐献丑。”便拿出一本旅草来,展开一看,其中也有文,也有诗,都是登临吊古之作。方公看得半顷,便连声称妙说:“兄的大作更胜闻生数倍!”闻生笑道:“不及敝友多矣,不过旅中乱道。”说话之间,酒已吃了三、四斤。闻生还要拿酒,方公道:“酒已多了,不吃罢。”就立起身道:“多扰!尊作借去一看,明日奉还。”闻生道:“下里巴人,恐见笑大方。”方公道:“岂敢。”二人就拱手而别。
  方公回到房中,心下想道:“此生举止儒雅,甚是可人。”就把他的旅草灯下细细观看。看了一遍,便击节叹赏道:“奇才,奇才!”直看至二鼓,心下十分爱慕道:“真是奇士,吾目中仅见此一人,但不知曾娶否?若是未娶,我将芳芸招他为婿。且等他明日教我起课时,我再细细问他。”
  到了次日,闻生起来,问到方公房中。二人相见坐下,方公道:“昨晚细读佳章,如睹夜光。学生虽不知其中深意,但竟不忍释手。昔白乐天之作,必使老妪尽醉,正先生今日之谓也。”闻生道:“俚鄙之语,过蒙先生赏鉴,殊为惭愧。”因说道:“有几件事要求先生一决。”方公就焚起香来,闻生暗暗祷祝,只见头一卦是“水火未济”,第二卦是“火地晋”,第三卦是“风火家人”。方公问道:“第一卦是何事?”闻生道:“问一个舍亲几时到。”方公心里暗想:“断是问胡敬庵了。”就问道:“这个令亲可是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