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翻成白练襦。
  应是画家存别意,不关颜色费工夫。”
  五绺髯又取一幅展看,念那首诗道:
  “芳园脉脉缔同心,烧烛相看艳色深。
  只为惜花人又别,花魂愁作白头吟。”
  五绺髯念毕,胡子道:“必是感深离别,借以寓怀。总无图记在上,出于女子无疑。我当留心此事,为他除此负心人”。
  搢珩听了这诗,便思妻子善画牡丹,更工吟咏,今听了诗中意味,那不骇然?那时便欲开门出来面问,又恐失于急遽。正欲听他再说,只见三人起身席散。只得悄悄上床。因有心中之事,不得安睡。想那三人决非等闲,即乃古所称谓豪侠之士。那时略略睡去。
  醒来时,见窗上微有亮光,便起身下床,绝不惊动管彦士,把大衣服穿好,悄悄开了房门,到起坐里等着,专候三人起来,以便相见而询问。少顷,只见童儿出来,见了搢珩道:“相公起身恁早。”搢珩道:“要候见师太,故尔早起。”张芳也起来了,到里面取汤来洗过。西房里人听见起坐里说话响,也都起来了。童儿取水进去,净面梳洗。晓得有人来拜,俱穿大衣出来,相见叙座。
  搢珩坐了首席,五绺髯相对而坐,胡子坐在下首,少年末席朝上。各叙姓名。五绺髯果是张碧潭,并非道扮,戴着幅巾,穿着深衣,净鞋暑袜;胡子果姓王,字浩然,戴着将巾,窄袖穿靴;那少年果姓沈,字仪穆,戴顶儒巾,青衫朱履。搢珩道:“昨晚造次借宿,不敢惊动。今得瞻芝宇,古道照人,小生浊骨凡胎,何幸获亲仙范!”张碧潭道:“山野鄙夫,僻居陋室,辱临王趾,令弟深为惶愧。请问尊居何处,因甚到此?”搢珩道:“原籍山右,近来卜居维扬,因探访亲戚,故在此经过。”又向王、沈两人道:“二公英概不凡,当今豪土。昨宵雄谈快论,已见一斑。实有闻所未闻,开我茅塞。”张碧潭笑道:“醉后狂言,有惊安寝。”二人也谦叙一回。只见吴效泉来,与三人常相见的,一揖而坐。又见吴家之人送点心来。管彦士也起来了,同三人叙揖,各道姓名。六人便围坐过来吃点心。搢珩原坐首席,管彦士居次,张、王又次,吴效泉以点心系是己物,坐了朝上主席,沈仪穆朝外坐,一边吃点心。
  搢珩道:“昨宵听见白牡丹诗画,乞借一观。”张碧潭便令童儿去取。王浩然熟视搢珩良久,道:“公从吴淞署中来,可露相否?”张碧潭摇首道:“莫说,莫说。”搢珩但唯唯不言,心里想道:“那班人决是异人,勿以轻视。”童儿承命取了画来,送与搢珩。搢珩展来一看,分明认得是妻子手笔,忍不住凄然伤感,转念又惊又喜。浩然道:“那画于公有干涉么?”搢珩道:“实不相瞒,弟与拙荆相别一载,特来接取,却被他堂兄移于他处,不知下落。今见此画,乃拙荆手笔。”便道:“沈兄从那里得来?可曾询其来历?”沈仪穆道:“在杭城相知家取来,他道本地人从下路贩回。”众人听了,俱向搢珩贺喜。搢珩道:“下路便是这里一带了。”吴效泉道:“杭州省城把嘉湖一带叫了下路,这里山里地方,乃叫里路。”沈仪穆道:“既是君家之物,即以送还。”搢珩把画付与张芳收了,欠身相谢。
  王浩然道:“昨宵见画,认为有负作画之人,意气不平。〔补出昨夜之意。〕原来公正为此跟寻而来,这是不负心的了。”便道:“张师太神数,何不为石公预为指明?”张碧潭道:“我已推测,公但到杭州,尊夫人定然相会。更有一件快意事,公当行之。公之消息,得于道院,相见在于尼庵。”搢珩大喜致谢。
  只见朱序、裘能同来相接,已往吴家送还雨具。〔周到。〕搢珩起身,向三人道:“公等乃天下有心人,深幸有缘相遇,本该追随候教,争奈此事关心,便欲相别。意欲屈驾过署快谈,不识肯应允否?”张碧潭道:“我等断梗飘蓬,四海为家,有兴即留,本无着处。若欲到署相看,恐未可必。今日相逢,原有夙契。六十年富贵,公自享之。后会有期,幸自保重。”王浩然、沈仪穆各自叙别。吴效泉张了两眼听他说,一句不晓,所以他昨日道:“那班人叙话,不似我们家常言语。”那管彦士是晓得的,他乃独重银钱,见了那等异人异事,倒看得轻,淡然在之而已。一同送出大门,搢珩似有恋恋之情。张碧潭道:“云影海波,有无聚散,总无一定之理。人生相值,大率如斯。〔知道之言。〕此地弟亦不久留,待来春一件事就绪了,即便他往。后会快谈,幸勿相忘。”
  那时三人别过,便进去了。吴效泉要留搢珩吃饭,搢珩道:“本应到府奉谢,反因尊驾多情,不好再扰。即此奉别。”管彦土明知搢珩慷慨人物,想不以其银介意,反虚作那不安之状,〔摹写酷刻。〕要向效泉借贷清还,更要留搢珩到城;搢珩不顾,自要走;然一味伛偻打恭,极口称扬而别。吴效泉自留管彦土吃饭方去。又问张碧潭那石某果是恁等样人?张碧潭只以读书人回答。吴效泉又问道:“师太说他六十年富贵,却乃为何?”张碧潭道:“他后来或有好处,也未可必。”盖效泉以一饭之德,望报于他日也。正是:
  穷途进食慰淮阴,但说酬恩怒转深。
  堪叹须眉愧巾帼,予人一饭不忘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