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搢珩别了众人下船,即便开行。那张碧潭说尼庵相会,想非谬语;又想关帝签诗,已有应验,把牡丹图画展玩。思我妻子,已经了些流离颠沛,暗自伤心。记着碧潭道“但到杭州,不须他往,在路赶行。
  不则一日,到了省下,便打发家将到公署里,隐然传中军,把船泊在望江门外一个冷僻之所。只见中军来到船头谒见,禀道:“册籍尚未造完。”佩珩道:“尚要进城私行,不许传扬。”中军领命而回。
  将黑之时,搢珩正在舱中饮酒,只见有一女子投水,船上人看见,立刻救起,〔一波未平,更起一波。〕扶到船上。搢珩叫船婆搀进了舱,换了湿衣。火灯之下看那女子,只好十八九岁年纪,大有姿色。搢珩问他:“为甚投河?”那女子未及回言,纷然流泪,哭不出声。
  原来那女人姓聂,系山西人氏,从母再嫁同乡王姓。那王姓因贩卖毡货,挈家到杭州住了。日渐贫穷,便将此女卖到望江门孙御史的公子孙禹嘉为妾。才及半年,王家夫妻俱殁,那孙禹嘉乃秀才加监,年纪三旬有余,父母亡过。十八岁上娶刑部员外黄恪庵之女,虽非绝色,也有六七分人物。大家女子,言动相道,自然合理。他却舒徐和缓,更爱清洁,绝不染尘。房帏犹如洞府,丫鬟们进房,必令更换其鞋;丈夫涕唾,不令沾其地板,必叫丫鬟刮洗方休;常以香薰衣服;早起梳头,梳之无已。他本有姿色,再加那等修饰,自家把镜子一照,顾影自怜,竟充得十相具足的佳人。别人家妇女来见了,自然称赞天上姣娥,人间仙子。〔笑妇人都有这等意见,但不好向人说尔,人亦不知。〕
  但是那等人尚不为奇。大凡人家女子,正该如此光梳头,净洗面。衣服虽旧,总须布眼清伶;首饰虽无,只宜发根香润。两足何妨稍大,只要头跟紧足,帮墙绝无泥垢;头发那得皆长,只取挽扎端正,衣领边戗毛绝少。奶膀高起,全凭勒住抹胸;腰肚粗宽,不可放松裙带。一切不如人处,全在自己留心,妇道正该如此。这等修饰,便是三分的相貌,也作五六分看待。若象搢遢的妇女,头毛未必便黄,只因不掠不梳,尘垢蓬松油腻臭;肌肤未尝全黑,只为不揩不净,火烟薰灼面容焦。新衣无论绫罗,穿来汗渍油污,早已不分皂白;小脚自应束缚,自似凹菱团笋,总由相习歪邪。袖口脓包,忽地擎来双藕膀;胸前扣脱,时当宕出两汤瓶。张口向人,遮不得齿垢平铺,皆笑飞金瓜子;临盆掬水,净不到耳轮凹凸,便似漏气馄饨。那般丑态,总不是生来如此,多因他一味懒惰所致。正是:
  西子千秋美不磨,何缘掩鼻有人过?
  从来绝艳还须洁,无奈人间懒妇多。
  大都懒妇人最好吃,自早至晚,那煎熬炙搢忙碌碌,那有闲工夫干别的正经?所以好吃妇人必懒惰,一懒惰,便搢遢,搢遢便不自修饰了。若有肯自修饰者,其人必善作家。有一等单取穿着好,原不善作家,那便算不得修饰了。那孙家黄氏,生长富贵之家,养尊处优,倒也怪他不得。却有一件绝大不好处:却是十分妒忌。偶然丈夫瞧了丫鬟一眼,便惊天动地闹将起来。平昔极和婉,到妒性发时,真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口里百般秽骂,一身跳跃如狂,真不减河东柳氏。那孙禹嘉少年夫妇,才貌相当,极尽闺房之乐,把那娘子万千珍重,养成娇妒,不敢抗违。见他发怒时,魂胆都丧,没地洞可钻处。他也自想:人家子弟,家中妻子丑陋,便去搭撒那闲花野草,这也怪他不得;更有放着那绝美的妻子,倒去外面绰个歪辣骨,家里偷个丑丫头,这等人真个是丢了黄金抱碌碡,说起来教人可恼。〔那等的人竟有,真真可恼。〕所以禹嘉守定黄氏,不敢胡行。
  争奈十全的事,偏有一桩不讨好处:娶了十二个年头,男女全无。黄氏求子之念比夫更急,常年求神祈鬼,总不相干。到上年三十岁了,黄氏倒对丈夫道:“人交三十半枝枯,十余年来不见怀胎,竟不像生育了。你该讨一个小;接续子孙为重。”禹嘉道:“休说这话。十年前调戏了丫鬟,你便整年闹了去;后又同丫鬟笑了一笑,你又吵了一个多月。所以这十年来,我总不想一些别样心肠,得以安妥了三千多日。今若娶了一个小,竟是娶了一个气块到家了。倘有风吹草动,淘个不休,我那里受得那等呵唬?”黄氏笑道:“不是我遇着那等事便恼,总则人家夫妻,乃一个心念恩爱,你倘有了别人,你便把待他的心肠好了,把我抛撇不理,我那能不恨。如今我已三十多岁,子息却要紧得极了。当年有一个雷打妇人,叫他绝了人的后代,故犯天诛。我今许容你讨小,其实恐防绝了你的后代子孙,我罪怎逃?〔黄氏说得出这话,还算他是好的。〕只要你待我的心肠照前不改,我原不恼。”
  大凡人得陇望蜀的,孙禹嘉已前守定妻子,岂是死心塌地?一半为怕淘气,故尔捺定心猿,若见了标致女子,仍要肚里想念。今见妻子容他娶小,不胜大喜。东求西觅,乃寻了那王姓的女儿,竟比妻子不相上下。妻子年过三十,小王正在妙龄,两人比并,这王胜那黄。初时,黄氏强为按捺,日久,故性复萌。在前,那小王的父母在日,其父每常来相探,黄氏虽然以气相加,还有些碍手;后来那王山西夫妻死了,便只管猫不是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