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拜了两拜。见兰英哭不出声,亦潸然出涕。〔天下至情,乃父子、母女、夫妇、主婢,而母女、主婢为甚,盖女人情专而易悲。〕众丫鬟妇女一时俱觉感伤。丽娟道:“你今吉人天相,也到好有出息了,不须悲苦。”兰英哭道:“只是受小姐深恩,未曾报答,每常想起。梦寐不安。”丽娟道:“我与你正在少年,相逢非暂,你不必恁般忆念,徒起酸心。”〔丽娟气度不凡。〕便叫兰英坐,兰英再三不肯,丽娟必叫他坐,乃拜谢了后坐。〔是个女人。行达不比驾山之于柳俊。〕丫鬟们拿茶来吃。
  二娘在那边得知,心上欢喜,连忙走来。此处见得二娘真是好人,若把会做作的,他要看得自己尊大,兰英不过是家里出去的丫头,凭他做了夫人奶奶,终是此处出身,且等他来见我,我怎肯轻身便往?这二娘真个不论,先走到大小姐楼上来。〔是一个本色人。〕兰英得知,起身到门口,相迎厮叫,便要拜见。二娘扯住不肯,一同坐下。二娘笑着道:“你真是福缘到了,半年多相别,长得恁般好了。比在家时愈发丰艳。”〔二娘口气酷肖。〕兰英道:“见过了小姐,正要到二娘那边来,拜见二爷、大相公。”二娘道:“竟不消了,〔竟不会再思,极是。不特见面无恁情趣,且费笔舌。〕二爷才出门去,大相公今日往相知家去做文会,都不在家里。我又在这边会了,总是一样。”又道:“小姐当时叫张惠来看你,承你每每问我,我只附得一声儿,总不曾特叫个人来看觑。〔便见得五六次也。〕闻得你继父待你极好,这也难得。你曾见过母亲没有?也有几个兄妹?”兰英道:“只有得一个哥哥,母亲尚未识面。明日便要到扬州家里去,故此来别声小姐。”丽娟道:“你明日便往南边去了,为何不早两日来?也好多盘桓几日。”兰英道:“也是这两日议论起的。”丽娟道:“前日差张惠来看你,闻得说你已许了人家了,就是扬州什么武官,可有这事?”二娘道:“恭喜,恭喜!两日来小姐怎不说知?”丽娟道:“前日爹爹有信回来,我恐兰妹不知,特叫张惠去说;是张惠在他家得知此信,张婆曾来述过,所以我方才记起。”兰英欲要问小姐亲事可曾受人家聘定,兼要问这总兵柳某,老爷家书上曾否提及,还要细谈衷曲。无奈这些丫鬟妇女们围定了,〔真。〕二娘又问长问短,不得脱身。大家又提起二小姐身死情由,兰英嗟叹一回,二娘也埋怨二爷,终是乏趣的事,一提便不再说。
  少间摆上饭来,三人同吃。丽娟道:“兰妹,你这个丫鬟也好,叫什么名字?”兰英道:“名叫蕊珠。”二娘道:“小姐去年冬里买这个丫鬟,叫做浦珠,你家的却叫蕊珠,好像个姊妹儿。”兰英便问福官怎么不见?二娘道:“早饭后说有些倦,如今睡在那里。”只见张婆来说:“兰姐的轿夫小厮已曾与饭吃过了。”兰英便起身要回,说道尚要打点明日起身事件。丽娟不好强留,但觉依依不舍。
  兰英到下房解手,春香道:“兰姐,你如今做了姑娘,怎么就长得恁般好了?比着家里时胜了十来倍。我们那里学得你的福气来。”〔春香丫头倒有趣。〕兰英道:“那有什么好,我如今独自一个,怎如在这连时,有小姐照顾,又有姐姐们打伴,这个才叫做好哩。”春香把眼一瞅,嘴一搢,说道:“好看话儿,做姑娘有人服侍倒不好,倒是去服事人好?〔兰英下房解手,春香便得来说话了。真是眼光极透处,绘风图影之笔;极细处,不失线索位置。莫草率看过。〕只见二娘走来,春香笑着去了。
  丽娟便取出簪环等事件,约值百金,送与兰英,为他有了人家,算做添妆之赠。二娘也取些首饰相送。兰英不胜感谢,一总收了。又向二娘致谢道:“二爷、大相公面前,烦二娘替兰英多多禀意。”便向小姐拜别,丽娼急急扶住。兰英纷纷下泪道:“兰英此番往南边去,不知何日再与小姐相见。”掩面而泣,哽咽不能出声。丽娟亦凄然流泪道:“相逢有日,不必如此。愿你好生保重。我本意留你到晚,争奈你明日便要远行,打点束装之事,不好耽误。只是才得相逢,又即远离,别后相思,未倾片语,叫我何以为情。”说罢,二人便相抱放声而哭。〔才叫他不必悲哭,不觉自己随也哭起来,不特哭也,而更放声,真是劈碎虚空,烧枯大海,而情根不死,恨种难消。悲夫!〕二娘等俱含泪相劝。二人只得收泪吞声。一齐送到大厅,丽娟不送了,挥泪而别。二娘送到二墙门口,众妇女直到大门前,兰英吞声悲泣,情不能胜。正是:
  久离香阁暂来过,忽又伤离可奈何。
  何苦老天生我辈,偏于情字十分多。
  婉玉上轿归家,张哲道:“为何去了许久?”婉玉道:“小姐留住,还要盘桓到晚。因见孩儿急于要归,方肯放手。”玉飞见妹子两眼有哭泣之状,乃笑道:“妹妹回去,我料必然又有一番悲感。”婉玉愀然道:“十年随从,情投意合。今一旦远离他所,未知再会何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己。”玉飞见妹子才色德性果不寻常,想这柳延秀相貌甚好,驾山曾说他颇善文词,真堪与妹子作对;况已官居八座,天也待此两人不薄。婉玉又取出小姐、二娘所赠,张哲看过,一总打叠藏好。当下将各项收拾停当,叫齐了轿马,明日婉玉拜别了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