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戚道:「你难道没看见么?走了好久了。」庆如道:
  「我只觉眼里花花的,不晓得他何时才走。」元戚道:「我明明见你一眼不瞬的看着他,他看见你这样,不晓得掩口笑了好几回。又同他的娘姨,切切私语了几回,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你几看方去。我正羡慕你会吊膀子,原来竟是没帐。」庆如方懊悔道:「我怎地这般昏了,竟没有领他的好情。」说罢,又叹口气道:「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见。」元戚催道:「快走罢,人都散了,别疯魔了。」庆如方才走出园来,一路还估量着林林的容貌装束,不知不觉,已到寓所,元戚作别自去。这一夜庆如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直到天明,等到窗上显了鱼肚白色,不多时晨曦射入,倒反睡着了。直至午后两点锺醒来,用些午膳,觉得无聊,便信步来访元戚,却又不在,只得独自雇了一部马车,想到张家花园去散散心,刚转到南京路上,只听得蹄声杂杳,那马车接成一字,上面坐着粉白黛绿的丽妹,狮头驴足的少年,还夹着些西装剪发的学生,都是往着泥城桥外迸发,那马夫只得按辔徐行,鱼贯而进,却见各种西人马车,一部部超前过去。庆如方记得今日是礼拜,所以格外热闹些,此时庆如已改了装,结了一根假辫,穿的一件湖绉夹衫,外罩一件瓦当文的宁绸马褂,脚上穿一双丝袜,蹬着元缎尖圆学士鞋。正是三秋天气,金风送爽,清气逼人,在路上看些秋色,不一会进了园门,在安垲地兜子一个圈子,庆如嫌着人多,一经出来,走到海天深处,逛了一回,又见照相处,有许多丽人在那里照相。庆如踏进门去,看了一回,虽都是北里名姝,却无武林林在内,无精打采的出来,踱到停车所在。正待上车回去,忽听得一阵马蹄声,从柳阴中驶出一辆橡皮轮的皮篷车,向园门口直飞进来。车上坐着两个丽人,左边一个,襟上簪一个碗大的红茶花,异香四溢,恍惚是武林林模样。庆如便不上车了,连忙跟着走来,却见马车是径向东南角上林木阴翳处去的,庆如也就跟去,到一茅亭边,听得草地上有笑语声,远远望去,前面一人,穿着月白色的外国缎夹袄,下面束着湖色镶边元色花缎长裙,却正是武林林。后面一个,打扮得干净俏丽,却是个大姐,两人一头说话,一头缓缓走来,刚同庆如打个照面,庆如本要看个仔细,不意到了面前,忽然一阵眼花,逼的不敢仰视,不得不把头低了,拼命睁开眼时,那人已走过了。
  觉得眼中还是花花绿绿的,怔了一会,正待转身,只听一人叫道;「大少还没有走么?」原来那个大姐,又走回来呼招他呢。
  庆如如获至宝,忙答道:「正是,你是跟哪一个的?」大姐笑嘻嘻道:「我们先生叫武林林,住在迎春坊,她方才见你有些面熟,叫你晚上来一趟,有话对你说。」庆如大喜道:「晓得,晓得,吾晚上必来。」大姐又叮嘱道:「你不要忘了,我叫阿珠,你晚上找我就是。」庆如连连答应,大姐方笑着去了。庆如得了这个信息,喜从天降,回步出来,恰好林林已上了车,回头对着庆如一笑,就风驰电掣的去了。庆如才见她腮边有两个涡儿,含着无限风流,心中一动,不知如何方好?半晌方走上车来,吩咐速即回寓,胡乱吃些晚饭,等到天晚,三脚两步,赶到迎春坊来。认明门口,走了进去,上得楼梯,娘姨们出来招待,却一个不认识,问先生时,出堂唱去了,问大姐时,跟堂唱去了。

第十四回 花好月圆怜卿怜我 云痴雨暗宜喜宜嗔

  庆如自觉存身不住,正要出来,却有一个娘姨乖觉,连忙拖住衣襟,问道:「大少贵姓?刚才可是从张园里碰见先生的?」
  庆如道:「我姓项,方才从张园回来。」那娘姨满面堆下笑来道:
  「几乎误了大事,大少请里面坐,先生即刻就回的。」庆如道:「停歇再来罢。」娘姨死拖不放道:「大少去不得,去了时,先生要怪我们的。」一面叫声阿宝快些开开花门,便引庆如从后门里直走进正房间来。庆如见各处房间,都有客人吃酒碰和,十分热闹,偏是正房间里,门帘下着,寂寂无人,不禁诧异道:
  「怎么倒是正房间有空?」娘姨含笑道:「先生吩咐过的,今天这正房间要留出来,我在张园已约了人了,所以来做花头的,都回他正房间不空,他们便都在小房间坐了。」庆如心里一动,不知是喜是悲,那娘姨却倒茶装烟,宽马褂,敬瓜子,异样殷懃,坐下来又问长问短,说个不住。一会儿,只听楼梯上脚声,先是大姐手提金水烟袋进来,见是庆如叫一声:「大少。」回转身迎着林林,低低不知说些什么,只见林林已进房来,向着庆如一笑,便拿着瓜子盆子,上前来敬,说了一声「大少尊姓?」
  庆如连忙站起道:「不敢,姓项。」林林便袅袅的在边头一只椅子上坐了,庆如方才细细打量,比前两番清楚许多,只见神如秋水,韵比春花,瓜子脸儿,长身材儿,前留发海,覆到额角,显出粉装玉琢的肌肤,颊上微微敷些脂,恍惚朝霞射日一般,髻上珠光宝气闪烁生光,鬓边排几十枝白兰花,一阵阵香气透出,真是天仙化身,锁子结骨。庆如此时入幕,竟作刘郎之视,欣幸之怀,不言可喻了,当下寒暄了数语,林林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