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姨不知就里,走近面前,老荣先将她上下身打量打量,见她身穿黑绸纱皮袄,黑洋缎棉裤,六寸光景的脚,穿着白竹布袜套头,打扮很为整洁,皮肤也颇白净,本来大户人家娘姨,原比小家人家奶奶更强。老荣看罢,暗暗点头,叫声:“娘姨,你在我家有几年了?”娘姨道:“将近三年了。”老荣道:“这样可以算得老伙伴咧。你晓得我家这位奶奶,待你们底下人着实不差罢!”娘姨道:“这个自然。”老荣道:“现在我想托你做一件事。昨天晚上,也是奶奶自不小心,出了这桩乱子,你们都该知道,她抽下来的头钱,你们大家都有好处。奶奶是本来不希罕这几个头钱的,皆因为想照顾你们,因此才邀了许多人来家赌钱。偏偏你们运气不佳,平白地闹出这种事来。若教奶奶一个人去受罪,你们也未免过意不去罢。”

  娘姨听到这里,晓得下边没有什么好文章,就此不敢和他的调,含糊答应了一句。听老荣接着说:“现在我也不是要你帮什么别的忙,只为明天上公堂,奶奶自己不肯去,我是男人,又不能代她到堂,所以想劳你一次,代替奶奶上堂,横竖赌钱没有别的大罪,罚多少钱有我来化的。”娘姨不等他说完,慌忙把两手乱摇道:“老爷莫动气,不是我做娘姨的不中抬举,这点儿事不肯答应,皆因我们乡下人最重迷信,有句话说,生前入了公堂,死后便不能上天堂的。故此我决不能去,请老爷另找别的人去罢。”

  老荣笑道:“你们乡下人,偏有这许多迷信。入公堂与上天堂,有什么相干!况又不是你的名分,阎王爷也未必就混写在你的账上。你若肯替奶奶上一回堂,我送你五十块洋钱,上两回就是一百块,和大律师上堂一样。有一堂,算一堂,你道好不好?”姨太太虽替阿木林摩着肚皮,老荣的说话,却也句句听入耳内,暗想这主意倒果然很好,自己回老荣不去,明知是一厢情愿的话,公堂上如果真出牌票来拿,自己决跑不了。若得有人代替,早一日了案,便可早一日丢却心事。此时听老荣往那里许娘姨的心愿,她也转身对娘姨说:“娘姨,你若肯替我去到堂,我也每堂送你五十元,凑成一百何如?”

  娘姨听上一堂有这许多钱到手,顿时钱迷了心窍,起初只当老荣要她打白差,所以满口推辞。此时早把天堂地狱丢在肚外,只是适才一口回绝,现在再答应,未免不好意思,假意皱了皱眉头说:“老爷奶奶,并非我不肯,只为古语有生前上公堂,死后便不能上天堂这句话,不知是真的,或是假的。如若没有意思,我就替奶奶上一次堂便了。况奶奶从前原待我等不错,这一百块钱倒随便的。”老荣道:“你莫再谈天堂地狱了,这都是无稽之谈。倘是真的,那一班大律师,不论谁的事,只消有了钱,都肯替他们上堂,做原告被告,一年之间,也不知要到几百次堂,这班人死后,怕不都要打入十八层地狱中去么!你放心就是。”娘姨听了,借此落篷说:“这样我明儿一准替奶奶上堂便了。只恐我装得不像。”老荣道:“不打紧,什么人都是衣裳扮出来的,你明儿只消穿了奶奶的衣服,借她几件首饰,给你戴着去,就不致被人看出破绽了。”

  娘姨应允,老荣和他姨太太都大为欢喜。次日一早,娘姨有命在身,便自做主意,把姨太太的白狐嵌皮袄,灰鼠领衣,两件自出娘胎没穿过的衣裳,穿在身上。又把姨太太新置的一条丝抢缎裙套上了。所惜自己脚大,姨太太的小脚鞋儿穿不上,只得把自己一双新鞋子穿了。不过时下妇女着裙,大概脚大的,都用新式短裙,和裤管一般高低,走路方有姿势。脚小的,仍用旧式长裙。这娘姨不但大脚,而且有生以来,只在出嫁做新娘子的时候,着过几次裙,也是坐着不大行动的,此时穿了姨太太的长裙,走几步很不像样。但那娘姨却以为齐整极了,亲自到老荣面前给他观看。老荣连声称好,忽然说:“阿哟,首饰呢?”娘姨道:“首饰因奶奶睡着未醒,没处可拿。”

  老荣抱怨他,为何隔夜不预先拿了,现在时候快到了,穿着这种衣裳,没首饰配衬,岂不难看。别无他法,只得向另一位姨太太处借几件剔剩的,还受了她不少闲言闲话。老荣不放心娘姨一个人前去,亲自陪着她,同坐马车,前往公堂。一路上娘姨婢学夫人,和老爷并肩而坐,好生得意,真的把时辰八字都忘记了,那里还想到一上堂,就要遭横祸飞灾,出于她的意外。一半也是老荣的疏忽,他因轻信如海之言,以为律师等辈有俊人代他聘请,所以自己一点也不曾预备。岂知如海得了他一千块钱,早已给女儿秀珍买东西,送与相好朋友。俊人面前,连屁都不曾放过一个,有谁代他们设法安排。老荣到了衙门,调查自己名下未有律师,再找如海,也踪迹不见,方知事有不妙,又不敢在娘姨面前说破,恐她临时胆怯。待上堂问到华公馆的赌案,原告是巡捕房,许多被告都临讯不到,只到一个开场聚赌的头家华某氏,娘姨刚答应了一声是我,便有巡捕房中包打听出来,证明此不不是前晚的原人,乃是冒名代替。娘姨听他当场说破,顿时吓得抖将起来。

  老荣也叫苦不迭,心想娘姨若能一口咬定,确是本人,前夜被捕者很多,想系包打听误认,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