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走了出去。那女的临下楼时,又回头向他一笑。漫游心花怒放。次日饭后,漫游先去洗澡,剃头,修面,将夏士莲雪花粉,浓浓的涂了一脸,对镜自照,觉得雪白可爱,又换了一身新衣服,拿了块新手帕,又到洋货店内,花三角小洋,买了瓶香水,倒了半瓶在手帕上,戴上外国小帽,金丝边眼镜,又寻了只绿锡包香烟纸壳,化五十文钱买一盒强盗牌纸烟,都倒在绿锡包壳子里,预备停当,才兴致勃勃的到蕙芳楼泡茶守候。此时正日落西山,黄昏时候,茶馆中日市已散,夜市未上,故此茶客很为稀少。靠里一只桌上,有几个短衣窄袖,像是下流社会中人模样的,围坐吃茶。见他进来,一齐回头瞧他。漫游并不在意,得意洋洋的独坐啜茗。又唤了个卖报的过来,拣了几张小报,随意阅看。见满纸琳琅,不是品花,便是谈戏,要找游戏文章和稍能雅俗共赏的著作,一篇都没有。暗说近来的小报,也太容易了,自己不须动笔,只要东抄抄,西袭袭,便算是一张报,无怪近来看的人越弄越少了。又见专电栏内,载着一条,是新剧家颜天孙、王漫游、吴美士等,昨晚往荔香园赴筵。暗想这大约是天孙投的稿。又见贴后一条,便是新剧家王漫游,昨夜乘车过四马路。漫游看了,忍不住好笑,说:“这位主笔先生的心思也太好了,往荔香园赴筵,自然走四马路经过,亏他如何想得出来。但这种事情,也要登报,怪道有人同我说,你们新剧家,每天吃几碗饭,疴几堆屎,若能记着,将来都是小报上的好材料呢。”

  又看到一张专门谈戏的报上,有一段评麒麟童的打严嵩,说麒麟童扮的是海瑞。漫游纳罕,暗道打严嵩这出戏内,未闻有海瑞这个角色,怎的麒麟童扮起海瑞来呢?仔细一想,才知道这位主笔在做戏评之前,一定看过大红袍小说,知道海瑞与严嵩作对,故此把打严嵩内的邹应龙,认做海瑞,心中暗暗好笑。看罢了报,已七点钟将次敲了,茶客渐多。那一桌短衣人中,又来了几个穿长衣的,漫游忙整一整衣襟,走到着衣镜前照了一照,在洋台上立了一会,果见那女的坐着黄包车来了,抬头看见漫游,便对他似笑非笑的笑了一笑,给了车钱,移步上楼。漫游慌忙迎上前去,觌面之后,漫游笑问她从何而来?那女的听了,并不回答,反把脸一沉,伸手对他指着,回头向后面跟的一个紫膛脸色的中年男子道:“前几天调戏我的,便是此人。”

  漫游听说,吓得向后倒退几步。那男子闻言,抢上一步,闪到女的面前,对漫游上上下下看了几眼,一伸手将他胸脯抓住,两眼放出凶光,高声喝问:“你是何人,竟敢吊我打勿杀阿根老婆的膀子,你不打听打听,我阿根是何等人物,今天我特地将她带来,你如有能为,尽带着她走,我阿根决不拦阻。如若不能,可要放一句说话过来,决不能就此了结。”漫游吓得脸都黄了,那一班茶客,见他们吵闹,都围扰来观看。内中有几个短衣窄袖的,更为高兴,挤到前面,问是何事?阿根怒气勃勃的道:“教他自己说罢。”

  漫游被他抓着胸脯,无力摆脱,急得开口不得。反是那女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告诉众人,不但把漫游在戏台上引诱,戏园门口调戏,包厢内说话,约她吃大菜等情,和盘托出,又造作许多假话,说漫游几次三番约她去住客栈,都被她回却。昨夜因嬲他不过,才掉枪花,约他今夜在茶馆中相会,教丈夫出来,同他理论。阿根听了,气得暴跳如雷。漫游更吓得缩做一堆。看官,常言有一句最毒妇人心,岂不是今天应了吗。这件公案,虽然漫游在戏台上勾引妇女,担着个大错,但那女的也曾眉目传情,落花有意。况且吃大菜,也是她亲口答应的。为何此时当着众人,将漫游一口咬定,彼此无怨无仇,人心虽毒,也不致如此,内中还有一段隐情,免不得要做书的交代。原来漫游等这班新剧家,虽然开口文明,闭口改良,自尊为社会教育家,其实都不是上流社会出身,有些是学堂中斥革的劣生,有些是商店中停歇的劣伙,有几个是缙绅家的败子,有几个是破落户的孽儿。在新剧未发达时,都与流氓结交,宵小为伍,虽不为非作歹,却也算不得上等人物。讲到真有学问,热心社会教育的,真是凤毛麟角,百人中难得一二。故而一旦得志,表面上趾高气扬,目空一切,暗地里奸淫欺诈,无所不为。若非出身下贱,生性卑鄙的,焉至如此。一班目光远大,洞悉他们品格的人,见他们如此骄傲,固然一笑置之。但那班先前与他们结为朋友的流氓,见他们蹩脚时称兄道弟,得意时目中无人,未免心中生气,都想借个因头,敲他些竹杠,教他们知道朋友是少不得的。因知他们近来正在拼命吊膀子,转倒贴念头,也就投其所好,串出一个秘密卖淫的女子,假充某公馆姨奶奶,天天前去看戏,对着这班新剧家,故意卖弄风骚,眉语目挑。

  试想这班新剧家,是何等人物,见了那规规矩矩的妇女,还蝇营蚁附,思尝一脔,何况这拈花惹草的宝货,送到口头,岂有不吃之理。第一个上道的便是漫游,后来天孙、天敏、恨人、映玉等,无一个不与他相识。亏那女的应酬得面面俱到,不但使各人并无醋意,而且令他们你瞒着我,我瞒着你,都自以为是他唯一的心上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