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之,兰若供伊蒲馔,住持尼妙莲肃女入别一室,而此女亦来相陪,坐近,因问姓氏。女具告之,而亦转询焉。此女自述姓王,字莲舫,小字荷娇,生长吴乡,父母俱在陆墓。己随叔氏至此,需次楚北,官为悬尉,固应官听鼓者也。女见其吐属风雅,知必识字。荷娇自言能诗,且娴八法,并吟其近作。女深爱之,约至署中,固辞。女力挽留,始允焉。自此欢若姊妹,月下花前,共相唱和。

  一日,女偶作诗四绝,置于研底,为荷娇所见。曼吟一过,曰:“何忧思之深也!”女诗云:

  连朝小雨黯霏微,蓦地轻寒上□衣。

  睡起不知春已晚,落花帘外逐人飞。

  碧纱窗外月如钩,小阁疏帘惯贮愁。

  独坐无人心更怯,黄昏□响上空楼。

  对镜无端损故姿,伤春情绪怕题诗。

  绣窗无暇朝临帖,为诵金经夜睡迟。

  多病工愁强自宽,不情不绪更无端。

  枕函晓起偏嫌冷,却是宵来泪未干。

  荷娇曰:“观姊近日抑似重有悲者,岂以蓬户胜于侯门,荆布胜于绮罗,虽日处深闺,而无异囚鸾梏凤欤?”女曰:“非也。妹之素性,固喜淡泊而不悦繁华。今日虽处富贵,而跬步辄有约束,如行荆棘中,是以郁郁耳。”荷娇曰:“尚不止是。以妹揣之,当别有在。”因附女耳言曰:“非为姻事欤?”女泪荧然,不作一语。荷曰:“若诚以此,姊请勿虑。妹可略施小术,李代桃僵,姊亦可金蝉脱壳,从此逝矣。”女请其术。荷娇曰:“但求于从媵婢中多增一人,临时即能为力。”因于诸鬟中择一眉目姣好者,日为之施朱粉,理鬓发,以缣迫袜双趺,使之纤小。授女以符咒语,俾习隐形之术。学之半月,始得阃奥,偕荷娇往来行走于广众之前,人多觌面不之睹。荷娇喜曰:“术已成矣。”吉期既届,荷娇以女衣衣婢,代为装束,视之,宛然女也。谆嘱之曰:“兹为新娘往富贵家,一生吃著受用不尽。慎勿言语,以败汝事。”

  新人既登舆,荷娇谓女曰:“盍临妹家少住几时,然后旋归未晚也。”女从之,偕行出门,忽有双卫来迎。女不惯乘驴,逡巡却立。荷娇乃命易以骡车。迤逦数里许,始至。门第高闳,宛如世族。荷娇导女自偏堂入内室,凡历门闼数重,锦幔绣帘,异常华丽。处女于西楼,以二婢供服役,一曰露香,一曰雨香。屋后有一园,回廊小榭,曲折通幽,雾阁云窗,缥缈入画,其中颇擅花木泉石之胜。荷娇偕女日涉游览,题诗觅句,斗酒藏,藉以消遣,此乐真无以复加也。女居数月,探闻黎家自娶后,伉俪甚相得,初不知其为赝鼎也。女因益知荷娇为非常人,求传长生久视之诀。荷娇曰:“此非可以妄授也。姊犹富贵中人,当享尘世之福。妹欲传姊以相人法,以便他日觅快婿。”爰于箧内出柳庄相经数十叶赠女,昕夕亲为指授,凡浃五旬,学始就。女欲辞归省亲,且曰:“自违高堂色笑,已三阅寒暑矣。中心思慕,急于言旋。惟是事似涉怪异,故里恐不可居,妹将何以教我?”荷娇曰:“以妹卜之,姊姻事当在北方,盍往山东暂借一廛何如?”探怀出一镜畀女,晶莹透澈,光鉴毫发,面纹历历可数。曰:“以此相天下士,当无遁形矣。姊其宝之。”

  女归,为父母备述颠末,深为叹诧。先是,女舅书来,里中戚串知女已有所归,群至贺喜。至此女回,乃以归宁掩其迹焉。

  女之姨母嫁于济南士人,亦阀阅世家,因往依之。居无何,忽传有会匪之警,势其猖獗,连陷数邑,逼近城垣,城中为之戒严,募勇团丁,力筹守御,居民迁徙一空。女与姨氏亦仓皇出走,中途忽相失。于时援兵骤至,误以为贼也,群窜山谷间。女弱足伶仃,艰于登涉,攀藤附葛,气力殆尽,忽一失手,坠于崖下,自分必死,幸葛藤纠缠,由渐而堕及地,落叶厚藉尺许,得以无伤。女骇极而悲,失声痛哭。忽闻背后有人云:“抑何啼声之惨也?”其音甚稔。回顾视之,则莲舫也。彼此执手慰藉,喜极涕零。女诘其何以在此,“岂梦中相逢耶?”莲舫曰:“早知姊有是难,故来相救。贼乱不久即平,不足虑也。顾此间非驻足地,盍往妹别墅暂憩?”因携女手同行,峰回路转,即睹茅屋四五家,曲涧小桥,泉声聒耳。西偏有门,榜曰“绮园”,莲舫指谓女曰:“此即妹所居也。”入门,细石如砥,幽花夹道,翠柏苍松,景颇萧寂。园中祗室五椽,竹屋纸窗,芦帘木榻,殊有山居风致。女曰:“至此胸鬲顿爽,令人几忘尘世。但愿常住,不复思归矣。”莲舫笑曰:“恐姊尘心一动,浩乎其不可终留耳。”是夕,女与莲舫絮谈别况,彻夜不眠。将近五更,朦胧睡去,耳畔骤闻人声喧杂。启眸四顾,则身在旷野,房舍全无,逃难者襁负相属,扶老挈幼,络绎不绝。

  距数十武有一亭,中多石磴,女往择一少坐,而不知已先有人在,固翩翩一弱质书生也,虽布衣冠而丰神秀澈,顾盼不凡。女骤睹之余,窃惊其为非常人,出镜遥审之,益信。生见女,似讶其艳丽,然容益庄,视益正。女见生于造次颠沛之间,犹能以礼自持,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