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伙抢去,好的一件也无,止存些折脚凳椅门扇,卖来度了几月。再挨不过了,只得放下面皮,老爹,奶奶起来。这是暴富小人,悭贪刻薄之报,如此结局,粗粗说过,看了毛骨耸然,无非是悖入悖出的道理。话归正传,正是:欲知今古无穷事,更取来文仔细看。
  单表一个千万人中无一人的贫汉,就如神龙一般。奇奇怪怪,没人识得。直待做出事来,方知他是个璞中之玉,剖而后知;土中之金,磨而自辨。说来其实好听:
  也是弘治年间人,本籍福建,父亲江鲁州,是个积德良医,止得弟兄两个。此人学名叫有芷,乃兄学名叫有芸,幼年同学读书。乃兄记性不高,到肯读书。有芷教过就记得,只是好顽耍,不肯读书。读完了四书本经,父亲也不教他作文,任其自然。他便十分如意,只好听说说因果小说、奇怪的事,或自看看仙佛之书,吃些酒过日子。其父去世时节,原着他两家分过,有芷不肯,要与哥子一家过活。其兄读书入学,又有嫂子,两个侄儿,人口重大。有芷不要娶妻,单单一身。同家过活,得分家私也有数百金,逐年都被哥嫂嚼在肚里,有芷全不为意。有人将作家打算的话对他讲,他只是笑,冷冷说道:“家兄用就是我用,兄弟原是一体,不消老爹们费心,多谢,多谢。”人见他每每如此说,亲戚朋友,都目他是个痴人。有芷到还时常怜悯哥子读书,千方百计寻几钱银子,与哥子买纸笔,哥子亦甚爱之,每每有不安之词。嫂子亦与哥子一样心肠,不胜感激。他平日相交的朋友,无非是不僧不俗,落拓无羁之流,不喜趋势附利,假斯文,假体面,虚花做作的。哥子相交又是一种,无非是些假名士,白衣秀才,与有芷臭味不甚相同。
  一日,对有芸说:“哥哥为人之道,须是真心真意,生平做的事,件件可对人说,肚肠就如青天白日一般,普天下的人,就如我的心腹手足一般,才唤做个人。若是二十四气不脱,端然是个俗子,读书何益?”哥子问道:“那二十四气?”有芷道:“哥哥,我数与你听:一者富豪气 二者公子气 三者名公气四者时文气 五者学究气 六者清客气七者恶少气 八者光棍气 九者市井气十者尸灵气 十一者能干气十二者酒徒气十三者弓箭气十四者作家气十五者衙门气十六者阉媚气十七者刻薄气十八者谋算气十九者乡愿气二十者孤高气廿一者庸浊气廿二者拘囚气廿三者阴贼气廿四者自负气。
  哥子听他数毕道:“二弟惯会说自己话,如今人那里脱得,不在这气,就在那气。其间有弓箭气、阴贼气,我不明白,二弟讲讲我听。”有芷笑道:“哥哥听讲:有一种人将些小小聪明搁在脸上,逢着一人,便估计打算,唯恐自己弱于他,全无一些和蔼意思,人见而恶之,避之,唯恐伤身一般,这叫做弓箭气。有一种人,满面春风,奉承乱滚,替人忧,替人喜。及至明日,肚肠又变一样,那心术如洞之阴,不可测识,怀心如夜间之贼,悄然难觉。若是忠直之人遇他,财帛往来,妻子寄托,必定遭他毒手,还要粉饰自己是个好人,这个叫做阴贼气。”有芸道:“二弟果然说得透。你是个聪明人,若肯一心读书,不似我青衿闲守,毕竟中举中进士的。”有芷摇摇手道:“不要,不要,哥哥你道我的生性,可是要做官的么?除非是把我做个皇帝的师父,那些阁老尚书,听我像手下人一般使唤,我才去做做。不然,宁使做个胡乱散人。”有芸听他说迂阔之谈,微微的笑道:“你的记性绝好,目下比当初何如?”有芷答道:“觉得长了些。”有芸道:“这本唐诗随我指一首,只许一看就要倒念出来,你来得么?”有芷道:“来得,来得。”有芸指一首杜甫《夜闻觱篥》诗与他看,他就用心默默正看一遍:
  夜闻觱篥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欻悲壮。
  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
  将书覆转,倒念出来道:
  难路行湖江见不,满戈干地天知君。湍风复管急灯孤,寒夜此霜飞雪积。
  壮悲欻更三曲塞,伤感多听一舟邻。向所情耳侧年衰,上江沧篥觱闻夜。
  有芷背毕道:“哥哥差否?”有芸道:“倒不差,亏你,亏你。我竟与书本没缘了。”有芷道:“哥哥家里清淡,你何不将门面收拾,卖些现成丸药,还好度日。我是只身,不须管我,那里不去吃碗饭。”有芸道:“二弟说那里话,你又不曾娶妻,家私都为我读书逐年消去了。岂忍你只身飘泊,我独妻子团圞,天理也不容。”有芷道:“哥哥不须说起,不须说起。”立起身径往街头去了。算来不走僧房,就寻道舍,搭搭身子,便是一日,如此已多年了。
  一日,有芷在家,恰好有芸的一个同盟朋友来望,且是斯文,披领月白丝绸道袍,戴顶绉纱四角唐巾,脚穿双大红方舄,手拿着诗画金扇,摇摇摆摆,到了江家门首。先叫跟随小使问道:“江大相公在么?庄相公来拜望。”有芷将眼一瞧道:“庄一老,好光鲜,一向不来,今日来望哥哥,我去招接他吃茶。”流水走出去作揖道:“庄大哥多时不会,一向好么,有何贵干?”这庄一老心中道:“有芷不是吾辈。”便挺起胸膛道:“一向在黄太史府中,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