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臭秽衣服,如何了得,虽然不冷,那有冬天赤膊的?此处人迹稀少,无人瞧见,不免尽行脱下,荡洗一番,草上晒燥了,再图吃饭去。即将衣服洗净晒晾,赤身坐着,小厮蹲在膝前。
  只见远远一只大船来了,看看近前。十多人打牵,牵手们走到大蛇身前,个个丢了牵板,惊骇称奇,看个不了,说个不休。有的道:“这个业畜,专一塞河塞港,成精作怪多年了。”有的道:“再歇两年,就要上天哩。”有的道:“想是修行不到,天上降下来的。”正哄个不了,船中人闻得,都要上崖看看。船家邀拢船来,一齐上岸观看,七嘴八舌。
  老脱坐定,看晒衣服,只不做声。内中有个秀溜人物,像个书生,近前问老脱道:“这样天气,我们通着棉衣,你为何赤身在此?”老脱道:“衣服洗了,等燥了穿。”又问道:“这个死蛇,是甚么缘故?”老脱道:“他夜间将我吞在肚里,我睡着做梦不知,亏我带得个能干小厮,将他肚皮剪穿,方得走出。衣服通污秽了,故此洗洗,不得穿着,少礼,少礼!”少年即叫家人,船中取几件衣服来。家人下船,取了一条单裤,一件夹袄上岸。少年道:“两件便衣,送与尊兄将就穿穿,省得风吹寒冷。”老脱穿了,作谢,作谢。少年又问道:“尊使在那里?”老脱在背后草根头取起,叫他站着,他就恭身立着,似人家烧神化马的铁纸炉模样。少年扑手大笑道:“奇,奇,奇!你们来看,蛇到不奇,这个管家怪绝。老丈你一定是个异人,有此异仆,我们决不放你,要同你到船里谈谈,慢慢请教。”又问道:“那里讨的?”老脱道:“敝友送的,他还有一个跟在身边,一般模样。”少年道:“我们可得一个么?”老脱道:“不是他的真正主人,他就要强头强脑,那里伏得他来。他光似漆,坚似铁,走如飞,轻似蝶。就是竹篙子不经他一剪,烧火的铁钳,他只消笃的一声,啮做两段,他用髭须观看东西,腰间两个小孔,是他耳朵,天晴须朝上,天雨须朝下。夜间我就将他做枕头,动也不动的。”这一班人,看个满意。内中有的道:“趁顺风开船去。”少年定要老脱同上船去,老脱力辞道:“学生性格疏野,一毫无用的人,下船搅扰不便。”就将身上衣服解带脱下,又去脱裤,要送还少年。少年急急止住,老脱只得受了。少年上船,又叫拿些果子、烧饼、乾食之类,送与而去,
  老脱肚里正要吃,拿到就嚼,正嚼得高兴,又一只船,大橹大桨摇来,隔一箭之地就吆吆喝喝道:“看龙,看龙!”摇近岸来,跳上四、五个人,吱吱喳喳,内中一个米客道:“这蛇油点灯,夏间再没蚊虫,人吃也吃得的。”老脱道:“你收拾去罢。”米客道:“老兄如何处制他的?我们敝乡有个斗大的蛇,就没法处制他,老兄去拿了到好。”老脱笑道:“他也是一条性命。他先有害人的胆气,所以到这田地。他若守蛇的本分,如何得到横死,人前出丑。”米客道:“老兄肯将蛇与我,我送些薄礼如何?”老脱道:“但凭,但凭。”客人到船中取了十两银子,送与老脱道:“小弟将这蛇去了。”老脱道:“你收拾去。”米客叫人去寻刀斧,要弄做几段,安在船里,前途歇船之处,寻个空地,剔骨熬油。原来蛇骨可以做器,蛇油可以点灯,弄出来有无算的利钱哩。
  老脱肚中已饱,衣服已干,又有十两银子,包包裹裹,又荡到别处去了。秦淮地面,茶坊酒肆,且是有趣,老脱尽情游玩,那里有一些羁绊。真个是:
  江海闲人,乾坤浪子。僧不僧,俗不俗,着处为家,呆不呆,痴不痴,逢人是伴。
  富贵功名,抛在脑后。嘻笑怒骂,不挂心头。今日不忧明日事,得开怀处且开怀。
  这老脱将卖蛇的十两头儿。去买了三个猪头、三只鹅、三尾鱼,借一个寺里烧煮安排。又加上银锭阡张,果品酒浆,他将一付三牲,祭献当境城隍土地、江淮神众;一付三牲,祭献生身父母,三代宗亲,一切有分亡戚。这一付三牲,请出小厮来,对他说:“小厮,小厮,你随了我年把,沙也不曾打个爽利,且是吃惊吃吓,教你孤孤伶伶,拆散了你的兄弟。今备三牲酒果,专席请你。你若要吃,吃一个饱。你若不喜吃,也在上面走一遭,尽了我的一点心。”那小厮听说罢,抖擞精神,轻轻的将脚尖恭起,在三牲左右盘旋走了一遭,跳下地来伏着。老脱三宗祭献已毕,叫寺里道人相帮收拾进内。送一付与寺主,两付将来切碎,用盘子盛了,拿到十字街头施舍。看官们,你道奇否,只有舍茶、舍粥:舍汤、舍水的,几曾见有舍猪鹅鱼肉的?那胆小乞丐不敢来吃。老脱叫道:“不吃素的朋友,来吃几块。”先是拖几个呱子们吃起,一个时辰,尽行消缴。拿了盘子还寺宿了。停了一两日,高兴出门,又走新鲜地方去了,一路逍遥自在,自不必言。
  光阴易逝,只见瑞雪飘飘,寒林漠漠,又值岁寒时节了。老脱此时荡过徽州,到宁国地面。这个乡风,寺庙稀疏,人家俭朴。腰边还有几两银子,又不知那里来的,日日在县前饭店,买些饭吃,夜夜在庵庙,勉强借宿,僧道冷脸难看。一日想起,寻间人家空房,借住过年。随路走去,走到一个圣堂巷里,一所绝大房屋,墙垣齐整,门面轩昂,乃是赵员外之家。其家专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