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目白上课。那高架线的电车,上午从七点钟起至九点钟止,下午从三点钟起至五点钟止。有一种女子专用车,不许男子坐的。日本的电车,本来不分男女的,为什么有女子专用车哩?因为这条路上的女学堂太多,上下课来往乘车的女学生,常是攒三聚五的。男学堂也不少。从前没有女子专用车的时候,两下混作一块,不是女学生失了汗巾,便是男学生不见了墨水壶,挤拥的时候,有些轻薄的男学生,便暗地里摸摸这女学生的屁股,捏捏那女学生的手腕,时常会闹得不是满车的笑声,便是满车的骂声。实在闹得不成体统了,才设这女子专用车。然有许多女学生却另有一种心理,情愿和男学生做一块儿坐。好在那女子专用车有限,愿和男子坐的没人禁止。因是虽有女子专用车,而周正勋来往,仍得有女学生同载。

  一日,遇着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学生,生得面如秋日芙蓉,身如春风杨柳,挟着一花缎书包,在饭田町上车。周正勋见了,便结实盯了几眼。那女学生因没有坐位,站在车当中,用手攀住皮带。周正勋正想讨好,连忙起身让她坐。那女学生用眼瞟了周正勋两下,微笑点头坐了。周正勋见有了些意思,便不敢怠慢,使出全副精神,不住的用眼睛去瞟。那女学生煞是作怪,也不住的用眼睛瞟周正勋,两个人在电车上眉来眼去。凑巧周正勋到新宿换车,那女学生也换车,各人心中都以为有意赶着吊。周正勋等车的时候,便走过去向那女学生脱帽行礼。那女学生却只微微点头,不大作理会。周正勋轻轻问她在哪学堂,那女学生还没答白,车已到了。大家争着上车,话头便打断了。

  从新宿到目白只有三个停车场,刹那间就到。周正勋心想:这一带没有什么女学堂,只有一个女子大学在高田丰川町。哦,是了,她从饭田町上车,若走早稻田那边去,比这边还得多走路。我拼着牺牲几点钟的课,不怕不将她吊上。她那眉梢眼角,俱见风情,年纪又是二十来岁了,岂有个不上吊之理?并且看她的举动,不像个小家子,下手尤其容易。

  且慢,周正勋这理想怎么讲?难道大家女子比小家女子喜吊膀子些吗?这却有个很大的道理在内。大凡小家女子,多缘穷苦劳其心形,人欲因之淡薄。即有些不成人的女儿,知道在偷人养汉中求快乐,她住的小门小户,出入自便,来往的男子,不待说是下等人居多。下等人遇着下等人,有什么规矩?只三言两语就成了功,家中又不十分管束。这方便之门一开,女人偷男人,到底比较的容易,真是取之左右逢其源,何必在外面旁求俊?又真知道好色的,能有几个?所以吊小家女子,容易而实不容易。大家女子,和小家女子一般的人欲,或且更甚。

  家中多一层束缚,自己存一层身分,来往的人又多是顾面子的,那欲火有日长无日消。若有个身分略相当的人去引动她,真如干柴就烈火,哪得不燃?所以吊大家女子,不容易而实容易。

  周正勋这种理想,也是由经验得来。他既主意打定,下车便紧跟着那女学生走。哪晓得才走出车站,只见一乘东洋车停在那里。那女学生走到车旁,回头看了看周正勋,从容上车,车夫拉着就走。周正勋慌了,提起脚就追。幸转弯是上阪的路,平行得慢。周正勋恐怕到了平地追不上,赶紧几步,窜上阪,只一条大路,知道是必走的,头也不回,向前追赶。差不多跑到高田老松町,那车才慢慢赶上。周正勋恐怕车中人不知道他的热心,车近了身,故意高声咳嗽。那女学生果然从车棚上琉璃孔内向外张望。车行迅速,转瞬已抢了先。幸路不曲折,东洋车不容易逃形。看看到了女子大学门口,停了车,那女学生下来,站在地下和车夫说话。周正勋赶过去听,已说完了,只听得“十二时”三个字。

  周正勋见已进去了,车夫也拖着车转回原路。空洞洞一个大学门口,几树垂杨无可留恋。心想:她对车夫说卜二时,必是教车夫十二时来接,我且赶回去上几点钟课,十二点钟在车站上等,定等个着。连忙赶回学堂,幸好只逾了几分钟。十二点钟未到,便收拾书包,跑到火车站坐着等。十二点半钟果然来了。周正勋暗自得意,思想不差。那女学生进了车站,周正勋起身迎着行礼,那女学生掉过脸去。周正勋见左右没人,自言自语道:“真冤屈死人,腿也跑酸了,课也耽搁了,眼也望穿了,只落得个掉头不理我。早知道这般不讨好,我也不让坐位子。”那女学生听了这可怜的声调,不禁回过脸儿来嗔道:“谁教你跟着跑?我又没要求你让位。”周正勋忙赔笑道:“我因为爱你,所以让你坐,怎么待你要求哩?我既爱你,你难道一点儿不爱我吗?”女学生又掉过脸去,周正勋无奈,只得打算破工夫跟她几日。一时车到了,同上了电车。周正勋挨近那女学生坐着,那女学生并不避让,周正勋利用着电车走的声音,掩住了隔座人的耳鼓,低声问道:“你家不是住牛噫吗?”周正勋这话本是无意说出来的,恰好说中了。那女学生以为知道自己的住处。必是见过面的人,便换了副笑脸点点头。周正勋见她点头,遂接着问道:“同去你家里坐坐使得么?”那女学生打量了周正勋一会,似笑非笑的,鼻孔里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