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初入闱那几天,卷子来到,各同考甚为清闲,各人都带些斗方扇面,求各同事用蓝笔书画,留着做个掌故。

  贾蕙白天里应酬这些笔墨,晚上常至贾兰房内闲谈。那一班房考,叙起来都有年谊世交,有时此来彼往,谈文论古,倒也并不寂寞。到了十二三,头场卷子弥封誊清了。由监试分送各房,便须校阅去取,没有工夫闲谈了,贾蕙向来事事认真,每卷都从头至尾仔细看过。加了蓝笔圈点,遇着佳卷,立时加批写了上去。就是不取的,也要斟酌至再。将他疵缪处批了出来,从没有尚欠出色,再求警策那种空泛评语。

  有一天看卷子,直至深夜,案上烛光灿灿,照来照去,都是青格朱字的卷子,把眼睛都看花了。忽然得了一本佳卷,觉着精神一醒,当即细加圈点,又加上长批,从头嘿念了一遍,揣定是个饱学宿儒,使命小厮们提了灯,亲自上堂,送至贾兰处。

  贾兰也正在灯下阅卷,看了这本,也深赏他义理宏深,语有根底。又看到那后两股,出股用的两句成语,是出在左傅,对股两句稍生,似乎用的史记成语,却记不甚真。正在沉吟之际,只见一个人戴着紫金冠,穿着石青起花长袍,鼻如悬胆,盾如画墨,项金螭缨络系着一块宝色晶莹的美玉。

  贾兰认得是宝二叔,不觉发了一愣。贾蕙一回头也瞧见了,想起宝钗转述之言,又瞧着那块玉恍然有悟。兄弟二人同时哎哟了一声,一个叫二叔,一个叫爷,一同拜了下去。及至起来,全不见那人踪影,只案上留下一张砑黄藤笺,上有字迹写的是:

  紫宫奉旨,来监文衡,
  父子叔侄,共事异程。
  勉旃忠孝,国栋家桢,
  重逢有日,涵万峥嵘。

  贾蕙念了,不觉泪流满面,贾兰也觉惨然。道:“蕙兄弟,你不要伤心。历来文场都有神道监察,这回刚好轮到二叔,我们俩又都在闱里,才得见此一面,也是很难得的机遇了。”贾蕙道:“上回我母亲从太虚幻境回来,就说今年闱中可望父子相遇,偏偏试差都没放着,我因此不免失望。想不到倒验在此处了。”贾兰道:“二叔这帖子还说重建有日,想来见面的机会还有呢?”

  贾蕙道:“那末一句涵万峥嵘,不知说的什么?”贾兰道:“涵万二字或是地名,俱未可定。这就无从揣测了。”又道:“我和二叔那年分手,是在场里。如今又在闱中相见,一晃就是多少年。二叔还是那个样,我可苍老得多了。人生劳碌一世,功名富贵,到头也是空的,谁能有二叔那样造化呢?”言罢嗟叹不止。

  又歇了一会儿,然后重看那本卷子,做得辞义俱高,实在可取。贾兰便写了条子,去调史记来对,弟兄二人将卷子搁下,随意说些闲话。贾蕙道:“人家都说这里内场有鬼,是真的么?”贾兰道:“这些怪话多着呢,有人说闱里有个大头鬼,一出现就要出大乱子。那年出来过一回,果然闹出场弊,把主考官都送在菜市口了。还有人说第三房不利,也有上吊的,也有抹脖子的。所以分房的都抢着来占屋子,你幸而来得早,今年不知轮着谁了。”贾蕙道:“这些话倒是知道的好,知道了总不免有点抵拈。”

  一时听差的将史记调到,贾兰仿佛记得那两句是出在本纪上,检出来核对了,果然不错。因他用的是后代的书,还在踌躇。贾蕙揣知其意,说道:“这一卷姑且存着,看二、三场做的如何?再定去取罢。”贾兰也以为然,此时夜色已深,贾蕙要回本房去,又有些胆怯。向贾兰道:“兰大哥,夜深了,这一路黑漆漆的,你打发人送我回去罢。”贾兰笑道:“你敢则怕鬼。”正要叫小厮们掌灯送去,忽听得外头一片喊叫之声。兰蕙二人都吓了一跳,贾兰忙叫小厮出去,看是何事?

  不知如何回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赐甲第延庆逮曾孙 卜山居乞身辞亚相
 
  话说贾兰、贾蕙在闱中夜谈,贾蕙刚要回本房去,忽听得前院一片喧嚷,忙打发小厮去看。等了一会儿,小厮进来回话,方知是第三房李竹延疯了,跑在院子里耍刀狂喊,又要破自己的肚子,几个听差的捉他不住,没法子只可回了提调,叫了许多人把他捆住,暂送在供给所看管,到那里还是胡言乱语。贾兰道:“这些事虽是荒唐,也不可不信,到底第三房又出了事了。”

  贾蕙听得呆了,立在那里,就像木雕泥塑的一般。小厮们回道:“灯笼点上了,二爷回去罢。”贾蕙只是笑不肯走,贾兰笑道:“你支了越裳千军万马都不怕,怎么倒怕起鬼来。”贾蕙也笑而不答,贾兰看他究竟是二十来岁的哥儿,自小又娇生惯养的,又是可笑又是可怜,便留他在主考屋里住下,临时叫人匀对铺盖,安设床榻,在闱中兄弟联床,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次日早起,贾蕙方回至本房,仍旧看那些卷子,从此夜间不大出去,有时自己一个人睡下,有些害怕,只把被蒙着头。偶然伸出头来,隔着纱账,看见宝玉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端坐着书,知道父亲来给镇邪的,心中一定也便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