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诸位但议论此书,可知道此书的来历么?”众人都道:“愿闻其详。”

  老者道:“说来话长。鄙人姓石,字鸰原,生平专好古董,因为家兄收藏一把名扇,城里头有个贾恩侯,要想出重价买它。偏生家兄执意不肯,不知姓贾的如何和州官算计,硬迫着把扇子追了去,以至家兄衔恨毕命。从此我便将收藏古董一齐都出脱了。在京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南纸铺,借此隐身。那天在柜上遇见古董行的冷子兴。我们从前虽然交往过,却也多年不见。不料须发都白了。据说古董行的生意,这几年也很不易做。因想起他的好友前署尚书后降府尹的贾雨村,问他为什么不找贾雨村去呢?

  子兴道:‘别提了,雨村比我还窘呢。他那回因案挂误,定了徒罪,后又遇赦放回,一直有十多年,家里没得着他的消息。那位甄氏夫人到处求神问卜,还为他吃了长斋,始终一无征验,以为必是路遇不测的了。哪知道前年冬天,飘然一身忽自回到湖州家里,说是走到什么津什么渡口,遇见一位道者,就是他的恩人甄士隐,邀他到茅庵里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他多半不懂。后来甄士隐有事走了,他一觉睡下,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睡中不觉得饥渴,醒来也不见一点老态。’古来陈希夷善睡之外,大概就得数他了。我想这甄士隐老先生必是成了仙了。可惜那贾雨村当面错过,我们要想出世离尘偏又遇不着。”

  言罢叹息。众人也有称奇的,也有嗟叹的,也有将信将疑的。顾雪苹道:“这跟这部书有什么关系呢?”

  那老者又道:“我还没说完呢。那年他蓦地一觉醒来,看见风霾迷眼,天色昏暗,远远似有许多狼嚎虎啸猿啼鹤唳之声,却不见有人。心中暗想,如此荒旷幽寂,恐非人世。正在彷徨无措,忽见一道者羽衣星冠缓步而来,不禁大喜,忙即迎前问讯。原来正是那位恩人甄士隐。雨村走近打恭道:‘昔年与老仙长一别,直睡到如今,不料又在此相遇,真可谓有缘了,只是举目穷途,栖惶无托。夙承不弃,还求引度。’说罢又振衣下拜。士隐连忙扶起道:‘尊官尘缘未了,尚非超解之时,由此图南便是归路。目下恰有一桩为难之事,正虑无人可托,若阁下奋身任之,功德不小。’雨村惊讶道:‘仙长静修如此,有何为难之事?’士隐道:‘此事关涉贵宗,就是宝玉现今的下落与荣宁两府后来的结果。前此阁下曾说宝玉有如此的来历,何以迷情如此,又豁悟如此?不知由情生悟,由悟证情。仙草通灵,形离神合,所谓原始要终之道尽在于此。’

  雨村听着不甚了了,因说道:‘下鄙愚昧,愿赐明教。’士隐道:‘世人们相见,不外形气之间,离合悲欢,一生颠倒。究竟人世光阴有限,造化功用无究。有形的悲离未必不是无形的欢合,即如柳湘莲与尤三姐、潘又安与司棋尚且携手情天,补还缺陷,何况通灵宝玉久经锻炼,大有神通。它的力量可以补天,岂有自留缺陷之理?这也是一定的。无奈世人耳目所蔽,见不及此。’言毕,从袖中取出一部锦函珠字的书授与雨村,说道:‘贫道前日至太虚幻境,见着神瑛侍者。承他检授此书。据说,自从他到大荒山以后,以至复到太虚幻境,中间许多经历,还有荣宁两府近年复兴的事迹,一一手记在此,意欲传向世间,免得世人看着前书的藏头露尾妄生揣测,转滋疑惑。今即烦贵官为我传之。’雨村不敢诿辞,忙即接过。又欲叩修身缮性之要,士隐微笑,念了四句言词,是:

  造化本非空,真处在虚渺。
  枉教假营营,哪得真了了。

  言毕便要告别。雨村牵衣挽之,固求援引。士隐道:‘未了便来,了了便去。尊官自爱,后晤有期。’举袖一挥,忽然不见。雨村茫然若失,不知又走了多少冤枉路,才遇着一个土人指引途径。后来携了此书走过了湘楚、江淮等处。所到地方,江山犹是,闾里都非。中间路过南阳,那里虽然经过兵火,这些年休养生息,如今却是市井丰阜,士民康乐,大家都颂扬贾节度的德政。雨村问是哪位贾节度,不料就是宁国府的贾珍。大家知道雨村是他的同宗,都要尽个东道之谊,有请宴会的,也有送盘川的,在雨村倒是得之意外。又一次到九江去访那琵琶亭的名迹,见那里家家户户都供着贾兵备的长生牌位,细看那上头的名讳都是贾兰。

  问他们为什么都供这位贾大人,那些年轻的说得不甚清楚。问到年纪大些的,都说那回乱事,若不是贾爷几句话弹压下去,我们通城身家性命就都完了。雨村听了也甚感叹。这回恐怕惊动大众,不敢说是同宗,只说随便问问罢了。及至逛到金陵,亲访荣宁两府,见府门内外油饰尚新,石狮雄踞如故。从墙上望进去,那些崇檐画栋却不免剥落坍损,国内参差老树也砍伐了不少。心想,他们为什么只涂饰外面,正经的房屋树木倒不去整理整理,听它毁坏呢?因此不免添了许多感慨。又想起自己已迫衰年,当日出领夏卿,入赞枢务,何等显赫?中间经了几次风波,转瞬炎凉,似醒了南柯一梦,并不能象贾珍、贾兰在地方上留点遗爱。因此宦情冰冷。回到湖州,才知他第二个儿子已经进了学中了副榜,在二十四岁上得病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