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看书的人,点一点头又忘了,到天明想不起来,直到了寻着他的时节,临期又悔不得了。
  今日单表沈花子自来西门旧宅,托梦与玳安,去了十年,恶业将尽,旧罪已满。
  往来在东平府地方,打砖乞食。
  生母有病死了,把个牵路的狗也被人打杀了,年长一十九岁,讨饭沿街打砖的路儿走得烂熟,再不消问人。
  到了人家门首,谁不认得?
  叫声“沈花子来了”,就递出碗饭来,又走一家,倒也省他劳心费力。
  从来说“讨饭三年懒做官”,想有些乐处。
  有诗曰:乞化原因结佛缘,高声持钵到门前。
  瓢中常贮千家饭,囊里何须一个钱。
  竿木防身成铁杖,给孤布施有金砖。
  间自是贤达者,免向名场夜乞怜。
  原来人有三魂,沈花子一个魂在阳间,随身讨饭,一个魂在阴间,做饿鬼受罪,一个魂在西门庆坟上守尸,起旋风,赶浆水吃。
  这沈花子从临清讨饭,又到了清河县,遇见清明时节,家家上坟设祭,人人看景踏青,多有游人在郊外饮酒。
  这花子们因此不在城里,都来野外求乞。
  沈花子也拄一条竹杖来城东,地名五里原,原是西门庆的坟。
  当初清明寡妇上新坟就是此处,坟墓甚多,如北邙相似,只闻一片哭声,风吹得纸钱灰各处乱舞。
  化了纸,都在林子里高岗上摆下祭品,吃酒散福。
  沈花子和众乞丐走了几处,化了些盏酒片肉,剩铁残汤,吃不了的,倒在罐里。
  隔着永福寺不远,来到寺上房廓下蹲着,把那汤饭吃了,又去乞化,拄着竹杖往前面林子里来。
  只见起了一阵旋风,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交,跌在路旁,好似做梦一般。
  忽然一个汉子过来,将沈花子打一掌,道:“你这几年在哪里来,就不回家了?
  我等得你好苦呵!
  打完了官司,纳了赃罪,咱也该搬移了,另寻个新房儿去住。
  如今咱的旧房烂了,我在这里看守,一个钱也没得用,一口汤也赶不出来吃。
  一年二月八月领些官米,只好在别人门首去讨口凉水吃,白日里没处藏身,夜晚来树梢头草根上就是我的去处。
  你如今去了十数年,哪知我的苦楚。”
  说毕,和沈花子抱头而哭。
  沈花子百忙里想不起这个人来,一似认得他一般,才待想想,又迷糊了,通没处认帐。
  正是:伤心不是新来客,对面还疑旧主人。
  那人道:“此去到咱家不远,和你到家看看那破房儿,你今住下不去吧。”
  沈花子半疑半信,扶着拄杖,随这个走。
  领到一处林子里,进去只见清堂瓦舍。
  小小一个门儿,初然入内冷森森,后面行来宽朗朗。
  但见;一条细路,高高下下平铺;上面短墙,整整齐齐高砌。
  中横三尺石床,默默有人全不语;上挂两条纱幔,漫漫长夜几时醒。
  刍灵二事,左童右女不离身;明旌一幅,粉字金花全不见。
  他也曾走马章台,醉拥红妆晨起晚;他也曾排衙军署,贪谋白镪夜金多。
  风流罪过,空余白骨成灰;谋算奸深,只见青绳来吊。
  日落狐狸来作伴,年深蝼蚁借为家。
  沈花子进得门来,用手一摸,见此高房大厦中间,有人高卧,不听得言语。
  这花子忘不了旧买卖,高叫一声:“老爷、老奶奶,讨碗饭与花子充饥!”
  那人笑道:“这是你家,也不认得了,还想叫街哩!
  我家多少日子不见一点饭吃,哪有饭来与你吃?”
  沈花子大怒道:“你这个人,平日不甚熟识,困何哄到我家门上,却不把饭来,误了我今日清明节的生意,明日却哪里讨去?”
  那人大怒道:“你这花子真是瞎了眼,连自己房儿也不认得,终日游食在外惯了。
  我今拿回你来,也和我守守门儿,偏是我该受苦?”
  两个揪打在一处,早把那床上的人惊醒,打一个滚,趴起来,把他二人分做两下,这个人又睡下,不言语了。
  怎当得沈花子叫天叫地要出来,四下里都是墙壁,哪里找得旧路出去。
  高声大骂道:【江头金桂】怪得俺终年昏昧,只道缘何鬼梦迷,哪知你把家园占了,改换墙基,在床头睡不起。
  你这个人有些似我的模样,因什么话语高低,形容无异?
  莫非是假名托姓,撒懒装痴,撇下儿孙妾共妻,使我沿门持钵,又迷路悲啼。
  到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