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四人大轿里,鸣锣开道的去接印一般;时而作一失意想,就像这二千两头投在大海里,一点声息没有,此后的日子格外窘急,即日便要下海的一般。正是千头万绪涌上心来,做书的也实在形容他不出。如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梁裁缝到了初十一早,便收拾了剪刀、尺子、粉线、布袋等项,一径往制台衙门里来。先到了跑上房的爷们房里落坐,停了一刻,纔由跑上房的爷们同了进去,在外间门口站着,等到太太出来坐下,跟着就是两个丫头,捧了一大卷衣料出来,放在桌上。太太就吩咐,说是剪一件月白湖绉的紧身棉袄,下余就都是老太太的寿衣。
  梁裁缝连忙依着尺寸,剪了太太的衣裳,又剪老太太的寿衣,一面嘴里还说了许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话。裁完了,就用包袱一件一件的包了起来。一头包,一头对着太太说道:“这件寿衣总还得放个三十年光景。裁缝做惯了生活,一动剪刀,就晓得的老太太寿元高大得很呢。”太太听了,晓得老爷一时不得丁忧,可以一直做这个制台,自然欢喜得很。等他收拾完了,跑上房的家人早递给他一个包儿,是赏他裁寿衣的喜钱。梁裁缝接了,赶紧过去请安叩谢过,便站在一旁笑嘻嘻说道:“裁缝有点事求求太太,裁缝晓得太太是仙佛的心肠,纔敢开口。”太太道:“什么事?”梁裁缝道:“裁缝有个亲戚,跟了一位余老爷。说起这个余老爷,苦得很,当光卖尽,一天祇吃一顿稀饭,还是连米粒都没有的。再要半年,一家门直截都要饿死了。知道太太的心是最慈不过的。”说到这里,便连忙又请了一个安道:“所以,裁缝打算替他求求太太,在大人面前提拔一两句,赏他一个差使。就譬如养鸡养狗一样,他一家里大大小小,就享受不尽了。伦理裁缝不敢说,不过看他实在可怜极了。”说着,又请了两个安。
  太太被他恭维的心花大开,不觉的脱口而出道:“叫什么名字?”裁缝就在手里拿出一张红纸条子放在桌上,太太看了一眼,乃是“候补知县余念祖”七个字。太太道:“这些事是大人作主,我向来不问的。”裁缝道:“裁缝晓得,祇当太太是买个乌龟放生罢了。祇要太太哼一声出来,是两世为人了。”太太把条子收了过去,梁裁缝也提了包,他就先打发徒弟送回家去,又同这个跑上房的叽喳了一回,却顺手塞了一张银条过去,托他有点风声赶紧通知他。随即辞了出来,到抚台衙门里去,在门房里坐了。
  门房里这些大爷,都是熟识的,且时常叨光做件把衣裳不给钱。梁裁缝倒是算大不算小,便应酬了,因此到拉了交情。他来了,到是让茶、让烟很客气的。又有问他生意好的,他便借着这个档儿,皱着眉头道:“快别说,说起来真难受。”其中单有一位仇大爷,含着一口鸦片烟笑道:“怎么会难受?”梁裁缝道:“我店虽小,也有七八十个伙计,全仗着是衙门公馆生意。现在,这些穷候补一年也不做一件衣裳,问起来,说是没有差使。问他们差使到那里去了?说是被人兼得多了,到弄成一个人浮于事的世界了。你想,大家不做衣裳,单靠着大人衙门里这些生活,那里会养得活呢?今年的生意格外清闲,一半人上工,一半人吃闲饭。今天轮这一班,明天轮那一班,你说这不完了么?我看见最可怜的有一位余念祖老爷,到省已是三年,大人也没赏见过。他逢着衙期,没有一次不到,先还坐坐轿子,现在可是坐不起,提了画眉笼子了。”
  仇大爷道:“怎么叫画眉笼子?”梁裁缝道:“自己提了一个包袱,包着靴子、外褂子、帽盒在街上走,这样办法,人家就起他名儿,叫做‘提画眉笼子’。你想,这个名儿刻薄不刻薄?他家里皮箱还有七八只,可都空了,箱子也插上草标卖了。真是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黑夜里开着大门睡也不碍事。像这天气,一天热似一天了,他还是穿着棉袍子。并不是他怕冷,实在没有了,都当完了。要再把这件去当,可不是光了脊梁么?他先前还住的大房子,现在是一点点的小屋,房东因为收不到房钱,不叫他住,他就朝他磕头,房东也没有法子。前月里不知道怎么着,关起大门,一家子抱头大哭,足足哭了个半时辰。却正是我走过他门口,祇听得诧异,还当是他家死了人。推门进去一看,纔晓得和了一大茶缸的鸦片烟,打算一家子吃下去,这一哭算是分手的意思。我看那光景,也不由一时心酸,打身边摸了两块钱给他。他还不要,后来说是日后还我,他纔收了去,差不多又要朝我磕头。你说这光景惨不惨哩?你们想想罢,也是个候补老爷,真是不晓得作了什么孽,在这里凌迟碎剐呢!”
  仇大爷笑道:“老实对你说,什么都不论,我们大人京城里朋友最多,要是那个去找到他知己的朋友写封信来,就可以得个事。交情深些,得事好些;交情浅些,得事也差些。祇要有了人情,今天到省,明天就可以委事。照你说这位老余,是一定没有人情的了。要是一直这样,祇怕更要饿死哩。总怪是皇上家不好,开了捐,哄动了这些人,吃甜头的不过一百里头一二十个,吃苦头的可真有七八十哩。”梁裁缝道:“我们说句笑话,像你大爷这没分儿,大人面前很可以说得进话。你大爷就发发善心,给他弄点事。从来说得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