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开了枷,去了锁,登时取出花红酒赏了我们,强逼我们凿天。人言道:‘会家不忙,忙家不会。’我们别样事倒做过,凿天的斧头却不曾用惯。今日承小月王这等相待,只得磨快刀斧,强学凿天。仰面多时颈痛,踏空多时脚酸。午时光景,我们大家用力一凿,凿得天缝开。那里晓得又凿差了,刚刚凿开灵霄殿底,把一个灵霄殿光油油儿从天缝中滚下来。天里乱嚷:‘拿偷天贼!’大惊小怪,半日才定。却是我们星辰吉利,自家做事,又有那别人当罪。当时天里嚷住,我们也有些恐怕,侧耳而听,只听得一个叫做太上老君对玉帝说:‘你不要气,你不要急。此事决非别人干得,断然是孙行者、弼马温狗奴才小儿!如今遣动天兵,又恐生出事来,不若求求佛祖,再压他在五行山下;还要替佛祖讲过,以后决不可再放他出世。’我们听得,晓得脱了罪名,想将起来,总之别人当的罪过。又到这里放胆而凿,料得天里头也无第二个灵霄殿滚下来了。只是可怜孙行者,下界西方路上又恨他,上界又怨他,佛祖处又有人送风,观音见佛祖怪他,他决不敢暖眼。看他走到那里去!”旁边一人道:“啐!孙猢狲有甚可怜?若无猢狲这狗奴才,我们为何在这里劳苦?”那些执斧操斤之人都嚷道:“说得是,我们骂他!”只听得空中大沸,尽叫:“弼马温,偷酒贼,偷药贼,偷人参果的强盗,无赖猢狲妖精!”一人一句,骂得孙行者金睛暧昧,铜骨酥麻。
此书奇处,在一头结案,一头埋伏。如此回本结第二回一案,却提出小月王青青世界,又是伏案。
第四回
一窦开时迷万镜物形现处我形亡
却说行者受此无端谤议,被了辱詈,重重怒起,便要上前厮杀。他又心中暗想:“我来的时节,师父好好坐在草里,缘何在青青世界?这小月王断然是个妖精,不消说了。”好行者!竟不打话,一往便跳。刚才转个湾儿,劈面撞着一座城池,城门额上有“碧花苔篆成自然”之文,却是“青青世界”四个字。两扇门儿半开半掩。行者大喜,急急走进,只见凑城门又有危墙兀
立,东边跑到西,西边跑到东,却无一窦可进。行者笑道:“这样城池,难道一个人也没有?既没有人,却又为何造墙?等我细细看去。”看了半晌,实无门路,他又恼将起来,东撞西撞,上撞下撞,撞开一块青石皮,忽然绊跌,落在一个大光明去处。行者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琉璃楼阁,上面一大片琉璃作盖,下面一大片琉璃踏板;一张紫琉璃榻,十张绿色琉璃椅,一只粉琉璃桌子;桌上一把墨琉璃茶壶,两只翠蓝琉璃钟子;正面八扇青琉璃窗,尽皆闭着,又不知打从那一处进来。行者奇骇不已,抬头忽见四壁都是宝镜砌成,团团约有一百万面。镜之大小异形,方圆别致,不能细数,粗陈其概:
天皇兽纽镜、白玉心镜、自疑镜、花镜、凤镜、雌雄二镜、紫锦荷花镜、水镜、冰台镜、铁面芙蓉镜、我镜、人镜、月镜、海南镜、汉武悲夫人镜、青锁镜、静镜、无有镜、秦李斯铜篆镜、鹦鹉镜、不语镜、留容镜、轩辕正妃镜、一笑镜、枕镜、不留景镜、飞镜。
行者道:“倒好耍子!等老孙照出百千万亿模样来!”走近前来照照,却无自家影子,但见每一镜子,里面别有天地、日月、山林。行者暗暗称奇,只用“带草看法”,一览而尽。忽听耳朵边一人高叫:“孙长老!别来多年,无恙?”行者左顾右顾,并无一人;楼上又无鬼气;听他声音,又不在别处。正疑惑间,忽然见一兽纽方镜中,一人手执钢叉,凑镜而立,又高叫道:“孙长老!不须惊怪,是你故人。”行者近前看看,道:“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那人道:“我姓刘,名伯钦。当年五行山下你出来的时节,我也效一臂之力。顿然忘记,人情可见!”行者慌忙长揖,道:“万罪!太保恩人,你如今作何事业?为何却同在这里?”伯钦道:“如何说个‘同’字?你在别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行者道:“既是不同,如何相见?”伯钦道:“你却不知。小月王造成万镜楼台,有一镜子,管一世界,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多入镜中,随心看去,应目而来,故此楼名叫做‘三千大千世界’。”行者转一念时,正要问他唐天子消息,辨出新唐真假,忽见黑林中走出一个老婆婆,三两个斤斗,把刘伯钦推进,再不出来。
行者怏怏自退,看看日色早已夜了,便道:“此时将暗,也寻不见师父,不如把几面镜子细看一回,再作料理。”当时从“天字第一号”看起,只见镜里一人在那里发榜。榜文上写着:
第一名廷对秀才柳春,第二名廷对秀才乌有,第三名廷对秀才高未明。
顷刻间,便有千万人挤挤拥拥,叫叫呼呼,齐来看榜。初时但有喧闹之声,继之以哭泣之声,继之以怒骂之声。须臾,一簇人儿各自走散:也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丢碎鸳鸯瓦砚;也有首发如蓬,被父母师长打赶;也有开了辱詈(lì,音力)——辱骂。兀(wù,音勿)立——直立。亲身匣,取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场;也有拔床头剑自杀,被一女子夺住;也有低头呆想,把自家廷对文字三回而读;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头吐红血;也有几个长者费些买春钱,替一人解闷;也有独自吟诗,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