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游踪
  同庆园快聆妙曲
  却说贾子蛰走进书房,与周劲斋见礼已毕,谈了一会正经,又说了一会闲话,慢慢的提到写信叫他进京的那桩事。周劲斋忙问如何,贾子蛰道:“机会呢是有,只要你肯花上两文。”
  周劲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老把兄,我难道是不识窍的人么?
  ”贾子蛰道:“不是啊!你老弟的事,愚兄有不帮忙的道理么?
  ”又凑着周劲斋的耳朵道:“里面张口张得却不校愚兄代你磋磨磋磨再说。至于愚兄这面,同你老弟是自家人,有也罢,没有也罢,都是不在乎此的。”周劲斋听了,起身谢过。从此周劲斋就在贾子蛰家住下,等候消息。
  有天起来得早,想要出去逛逛,便叫贾家的管家去叫辆车子。讲明了一天给三十吊钱,是明欺周劲斋没有到过京城,所以开他一个大价钱。周劲斋一算三十吊钱,合起来不到四块钱,在上海上趟张园,有的时候还要贵些,何况是一天,因此欣然应允。当下换过衣服,又问贾家借了一个管家,因他自己带去的底下人都是外行之故。
  劲斋上了车,那管家跨上车沿。掌鞭的拿鞭子一洒,那车便风驰电掣而去。周劲斋在车里望去,人烟稠密,店铺整齐,真不愧首善之区。忽然那里转了弯,望左边一侧,劲斋的头在车上咕咚一响,碰得他疼痛难当。随即把头一侧,哪里知道这车又望右边一侧,劲斋的头又在车上咕咚一响,这两下碰得他眼前金星乱迸。劲斋想道:“京里的人可恶,连车也可恶!”
  好容易熬了半日,熬到一个所在。劲斋下车一看,原来一座大庙,题着“崇效寺”三个字。原来崇效寺是个名胜所在,当初相传寺里有三株古树:一株红杏,一株是青松,一株是碧梧。后经兵燹,把这三株树都砍了。现在只绘着一个卷子,在寺里藏着,凡有名人,皆留题咏。当下劲斋步进山门,见这崇效寺规模阔大,气象崔巍,心里赞叹了一回。刚刚打从抄手游廊进去,劈面转出三个人:一个是灰色褡裢布的夹袍子,上面穿着蓝呢半袖马褂,却拿黑绒挖了大如意头,周身镶滚;一个把衣裳都掖在身上,系一根玄色整匹湖绉的腰带;一个穿着短打,头上贴着大红布摊的头痛膏药,一手托着画眉笼子,一手盘着两个铁弹,“忒儿郎当,忒儿郎当”的,不综响。三个人都托着大辫绳儿,一个看着周劲斋笑了一笑,嘴里说:“糟豆腐!”劲斋茫然不觉。三个人便挺胸凸肚的扬长而去。回头一问贾家的管家,管家说:“这三个人都是混混。”劲斋方知道是流氓。逛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回头又问贾家管家道:“还有什么好玩的所在?”贾家管家道:“那么着琉璃厂吧。”劲斋道好,重新上车,径向琉璃厂进发。
  这番光景竟不同了。只见一家一家都是铺子,不是卖字画的,就是卖古董的,还有卖珠宝玉器的。有一家门上贴着“代办泰西学堂图书仪器”。劲斋进去一看,见玻璃盒内摆着石板、铅笔、墨水壶之类。向掌柜的要一本泰西的图书看看,掌柜的郑重其事拿将出来,原来是本《珀拉玛》。劲斋笑了笑,还了他。掌柜的道:“你老准是不懂。我告诉你老,这是洋人造的洋书,你老要是能够念通这本书,就可以当六国翻译。”周劲斋一声儿不言语,往外就走。又到隔壁一家,见玻璃窗内贴着许多字样儿,都是些状元:什么夏同和、骆成骧、张謇。进去一问,可以定写,连润笔、连腊笺纸价一古脑儿在内,也不过三四钱银子。劲斋暗暗纳罕,心里想:“这种名公到了外省,一把扇子,一副对联,起码送他十两二十两程仪;要是多些,就一百八十,如何在京里,倒反减价招徕呢?”随手又买了些铜墨盒、铜镇纸之类。
  又逛了一回,天色不早,想要去吃馆子,因向贾家管家问:“京城里面哪一家馆子好?贾家管家回说:“至美斋。”劲斋交代了掌鞭的。及至到了至美斋,是小小的一个门面。进去了,官倌赶着招呼,说:“这边有雅坐。”揭开门帘进去一望,那个雅座只能够坐四个人。一带短窗紧靠着一个院子,院子里堆了半院子的煤炭,把天光都遮住了,觉得乌漆墨黑。煤炭旁边,还有个溺窝子,此刻已是四月间天气,被倒西太阳晒着,一阵一阵的臊气望屋里直灌进来。劲斋闭着鼻管,皱着眉头,将就坐下。跑堂的送上茶壶茶杯,问道:“老爷请客不请?”劲斋说:“你去拿副笔砚来。写明烂面胡同贾宅贾子蛰老爷。跑堂接着去后,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弄得他如热锅上蚂蚁一般。
  看看日色平西,跑堂的点上一枝白蜡,又坐了一会,才看见贾家的管家回说:“老爷过来。”劲斋连忙起身让坐。子蛰口称:“有劳久候!”跑堂的晓得没有别客了,摆上筷碟,又拿了一叠纸片过来,便陪着笑脸,问道:“老爷们要什么菜?”劲斋先让子蛰要,子蛰要了槽溜鱼片儿、炮鸡盯烩银丝、红烧大肠四样。跑堂的问劲斋要什么菜,劲斋说:“炒个肉丝,带爸爸!”跑堂的站在一旁楞着。劲斋道:“你怎么难道连爸爸都没有么?”子蛰听了,哈哈大笑道:“不要就是饽饽吧!”跑堂的始诺诺连声而去。劲斋觉得叫错了名字惹人发笑,脸上很磨不开,一阵红,一阵白。还亏子蛰是个积年老猾,知道他不好意思,便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