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的背行李,招呼朋友的招呼朋友,仿佛忙的了不得一样。不磨静中看那一种忙的样子,不觉好笑。想到天下人究不知为了何事,要这样的劳劳扰扰。只待客人到齐之后,小火轮又放了三声汽筒。顿时水声隆隆,铁轮展动,一霎时间,离了扬州城码头。

  只见一路来船如蚁,无论大的小的,那一个船上不是有写红字黑字的黄旗子。也如前日在镇江时看见码头上行李一样,写的是甚么翰林院、甚么内阁、甚么户部、刑部等字样。不磨轮舟虽逆流而上,却是借着蒸机汽力,激走如飞。那些扯黄旗子的来船,却趁着顺风顺水,直趋下流,也如奔马一般,按捺不住。一转瞬间,便又是一样船只,一样景象。

  不磨看了一日,想着:“ 来船如此众多,大半两宫西幸,这个北京城里已走得一扫精光,我还去做甚么?” 想到此地,便生了退悔之意。要想就是这么样回去,不到北京去了。既而又自想道:“ 不磨,你真好呆吓!这个兵燹后景致,是难得看见的,是天造英雄胆识的好境界,千载难遇的好机会!我生长绮罗丛里,生平所干求不得、梦想不到的兴味。如何便是这样没志气,要想回去呢?我的父亲何等激昂,难道我就是这样的葳蕤不成?” 想到此地,气又为之一壮。虽看见来的官船愈多,却已熟视无睹。

  不多一日,遂过了淮城,到了清江浦。却不见一个镇江码头接客那样的伙计,一个个自己搬上行李,自己各找安身地方去了。不磨与金利主仆二人,是文明装束。本没有甚么累累赘赘的东西,又是时当秋热,生恐路上出事,因此行李更少,就是两个大皮包,一个小皮包。甚么穿的、用的、睡的、盖的,都一并在内。主仆二人,手上一提,肩上一背,就是这么走了。

  刚要上岸,忽然船上伙计在舱门口拦着,伸出手来说道:“乖乖,你不要走!我的酒钱呢?” 不磨一惊,不觉又好笑起来,就在皮夹子里,胡乱拿了七八角小洋钱,当做犒赏。这个船上伙计,本来欢喜争多论少的,后来看见不磨是有洋装行李的客人,恐怕惹出别的事来,就是这么放过去了。不磨上岸,偶然回头看时,见那伙计们向客人争论酒钱的样子,有许多令人难堪的。不磨也不懂是什么缘故,就一气奔上高岸热闹地面,寻个安身寓所。

  那里晓得,挨家挨户寻来寻去,不是江苏省勤王兵作了行营的粮台,就是武卫前锋营陈大人、张大人的败兵败将,做了收队的马帐。那些兵丁个个手里拿着洋枪,腰里插着手枪,枪上套着枪刺。三五成群,都在街上横冲直撞,七七八八,跳的跳,笑的笑。身上穿的,都是红红绿绿的、绣花的、盘金的,也不像军装,也不像操衣。看官想想看,是些甚么东西!

  这里不磨寻不着寓所,看看天色将晚,已是焦急万分。那里晓得这些陈大人、张大人的溃勇,一见不磨是个南方打扮的,便指着他,同自家伙里说道:“你看,你看,他那个杀不尽的二毛子,他又来了。”不磨不懂“二毛子”三个字是甚么解说,忽然看见那些溃勇一拥上前,都围着不磨细看。不磨方悟到说的二毛子就是自己。晓得这班人不是好惹的,也不去理他,只顾往前行走。忽又听见一个年轻兵勇说道:“老帽,老帽,我们兄弟打山西省逃命,逃到此地,走得好不辛苦,路上的生意又不好。你看这两个肥猪很壮的。这不是咱们口里食么?咱们矮了化,做一个散伙东道罢。”不磨是一个将门之子,久已知道哥老会、安庆会、巢湖帮、洪帮、卫帮的一切暗号,晓得“ 肥猪” 二字,是有银钱的口标;“矮了化”三字,是杀人的套语。

  不磨听了这话,不惊不慌,偏在人众中,拣一个年老的溃勇去问路,问他那里是安身之所。那年老的溃勇,看了不磨这样大大方方,倒吓了一头冷汗。倒退了几步,狠狠的盯了不磨几眼,方答道:“这一带街坊地面,都是我兄弟们占住了,再没一个插针的地方。你要安身,除非是到后街寺院庙观里,寻个安息去吧。”

  不磨听明,遂称谢几声,与金利放步而去。再听那年轻的说道: “ 老帽,你怎么了?好好的一桩生意,要送把(给)别人,你敢是昏了?”那年老的溃勇答道:“老幺,你真是一个抱出笼!你一路上发的水还不够么?还要到这地方来想方么?你要发水,也要到晚上再讲。那里这个时候,就是这么撷撸撷撸的乱扯白!你在那里发昏,还说我发昏。你敢是要吃三刀六眼吗?”说的那个年轻的哑口无言。

  不磨回头看那年轻的虽则无声,却是恨恨而去。晓得他们“老帽、老幺”,就是兄弟称呼;“生意” 二字,就是打家劫舍;“抱出笼” 三字,就是初出茅庐之意;“发水” 就是发财;“想方”就是设法;“乱扯白”就是瞎炒蛋;“三刀六眼”,是他们法令,将腿横截三刀,以见六个血眼为止。不磨装做不知,假作耳聋,就是这么无声无臭,往后街找寻安身之所去了。

  谁知夜景朦胧,认不出那里是寺院,是民家。人人怕这班过路的兵丁骚扰,个个关门闭户,好像入了无人之境一般。两主仆来往蹀躞,好似寻梁燕子。寻了两三点钟工夫,那里寻出一点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