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如走西大道的好,西大道虽是比东大道远一点儿,却热闹的好多。东大道路上,吃的睡的,都是极苦的境界。恐怕施主南方人,多有不便。施主也吃不得这种辛苦。我劝施主还是改走西大道为是。西大道近来虽有游勇、逃官出没其间,谅他耳目众多,有各省营务处保护,当无妨碍。老衲前时至保定募化,也曾走过这条道儿。风景也好,也繁华得很。施主的意思如何?”

  不磨此时吃饭刚完。便叫金利收去赶急用饱,以便上路,就回答老尼道:“多蒙大师指引,感激不尽。我的原意要走东大道,却是为着要去经历一番。一则可以知道北方民间疾苦;二则要到山东省城,便道去看袁世凯操练的兵勇成效。我还要插入天津,察看乱后情形到底是个甚么样子,可以长长我的见识。我也顾不得辛苦,图不得安逸。我这一点点年纪,要不是自己去磨砺,还有何人鼓舞呢?大师的盛意,我感激就是,我却不改初意了,大师休得见怪。”

  老尼想了想,笑道:“ 果是一位胸有成算,少年大器,老衲多言了。施主既然如此,老衲也不敢强留一日二日的,做这虚人情。施主今日主仆二人上路,只是此地没有车辆,却是怎好呢?”不磨道:“我随身行李,不过三个皮包。我主仆二人 步 行,也 可 到 得 北 京。我 到 了 路 上,再 去 设 法罢。”说罢,就在皮包内取出银元钱十番,面交老尼作为谢礼。老尼再四推辞,抵死不受。还是昙花送茶进来,见此情形,对老尼说道:“大爷用钱,向来不是那小家的样子。师父要是不受,他猜着嫌他的少,他的心上反不舒服。不如留在这里,代他供养银河宫里这位天孙娘娘罢。大爷还没有娶亲,也应该在乞巧仙姑前烧烧香,求他觅一个天仙似的太太。”说得大家一笑而罢。不磨又取出案上信件两封,托他转送邮局。空相答应了。又称谢一番,不磨遂与金利拿了行李,告辞起身。

  老尼又说了这一带路上情景如何,风土如何,那一店可以打尖,那一店可以安宿,说明一切响马忌讳。遂与昙花送出门外,分袂而去。

  这里不磨与金利两个少年主仆,都是初次上山东陆路,不但不觉其苦,这里望望,那里看看,倒好像这一路情景,都做了他们的玩意儿,说说笑笑,倒不寂寞。走出小街,抄上大路,照着方才老尼说的走去,果然不见一车半辆。只见那游勇溃兵,如排山倒海而来。背大旗的背大旗,背枪的背枪,抬缸灶的抬缸灶,却不见有骑马的、拉炮的。看得眼花头涨,那脑子里面仿佛麻了一般。

  不磨看得呆了,心里想道:“这不是中国的兵么?怎么打起仗来,便跑得一个也没有,难道没有去打仗不成?怎么打了败仗下来,还是一个没有带伤的,跑得这么样快、这么样多?这就令人难解了!”

  想着未毕,又见来了一大队兵勇,穿着总统江苏全省勤王亲兵队号褂,簇拥着无数坐二轿的、坐四轿的、坐八轿的官轿,匆匆而来。不磨不觉大惊,以为江苏勤王兵打了败仗,救护着主帅、将官、营官、哨官,死命望南边逃来。那里晓得就近一看,那坐八轿的,都是一个个美貌妖娆,香气喷溢,仿佛上海滩上的女倌人一样;坐四轿的,不是雏鬟鸦婢,即是半老徐娘,个个在轿子里嬉皮着脸,向路人微笑;那坐二轿的,倒是一班尖头小耳,俗气满面的男子汉,好像是二太爷、三小子的模样。不磨甚为诧异。仔细打听,果然是江苏、浙江、湖南三省大员,在京里逃出来的官眷。坐八轿的,就是姨太太;坐四轿的,就是少奶奶、小姐、丫头、老妈子;坐二轿的,果是唱戏所说的宰相家人七品官。那些兵勇,就是这几位姨太太的老爷,在河南边界,恐怕路上出事,向统领借来的。

  不磨想道:“怨不得中国要打败仗了!这一队一队的兵丁,不去救太后皇上的驾,倒来这里替这些尚书、侍郎、太太、姨太太保镖。怪不得苏州城里这些人家,都装扮着他的女儿像狐狸精似的,要卖把( 给) 人家做二房、做三房,原来有如此这般的威风。又怨不得中国人不想干那些实在正经生业,都想去做勇爷,个个去捐官,原来倚仗这有权有势的亲戚,又怎么不要得电报局、招商局的差使呢!不用说了。他们做了太太、姨太太的二太爷、三小子,都是这样坐起轿子来,还要呼幺喝六的。我们今天不在地下去爬,还是站着走路,也就万幸了。”

  一路想得个好笑,不觉已行至王家营地方。左右打听不出那家有车辆骡马。那街上游勇逃兵,更比清江浦乱得慌。青天白日,都是大家关着门,没有一个敢出来做生意。好容易打听得一家天津人,姓熊的,是个响马出身,专门收卖骡马。认得这班来来往往的游勇,招揽他们做个窝家。有时坐地分赃,有时周贫济急,做天下不要本钱的买卖。地方上土人受了他许多恩惠,也不去攻讦他。他便也安身在此,作一个接待过路英雄的小山寨。这是这金利小厮不知那里去打听出来的。不磨也不管他,就赶到熊家去买骡马。

  果然进了熊家大门之后,看见一个高长大汉,满面黑麻,双眉似剑,插入鬓毛,眼光带煞,口唇如墨。身上穿的衣服,自汗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