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而出于此也。今入此回,却忽然就智深口中一一追补叙还,而又不肯一直叙去,又必重将林冲一边逐段穿插相对而出,不惟使智深一边不曾漏落,又反使林冲一边再加渲染,离离奇奇,错错落落,真似山雨欲来风满楼也。
  又如公人心怒智深,不得不问,才问,却被智深兜头一喝,读者亦谓终亦不复知是某甲矣,乃遥遥直至智深拖却禅杖去后,林冲无端夸拔杨柳,遂答还董超、薛霸最先一问。疑其必说,则忽然不说;疑不复说,则忽然却说。
  譬如空中之龙,东云见鳞,西云露爪,真极奇极恣之笔也。
  又如洪教头要使棒,反是柴大官人说且吃酒,此一顿已是令人心痒之极,乃武师又于四五合时跳出圈子,忽然叫住,曰除枷也;乃柴进又于重提棒时,又忽然叫住。凡作三番跌顿,直使读者眼光一闪一闪,直极奇极恣之笔也。
  又如洪教头入来时,一笔要写洪教头,一笔又要写林武师,一笔又要写柴大官人,可谓极忙极杂矣。乃今偏于极忙极杂中间,又要时时挤出两个公人,心闲手敏,遂与史迁无二也。
  又如写差拔陡然变脸数语,后接手便写陡然翻出笑来数语,参差历落,自成谐笑,皆所谓文章波澜,亦有以近为贵者也。若夫文章又有以远为贵也者,则如来时飞杖而来,去时拖杖而去,其波澜乃在一篇之首与尾。林冲来时,柴进打猎归来,林冲去时,柴进打猎出去,则其波澜乃在一传之首与尾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凡如此者,此所谓在天为云霞,在地为山川,在草木为花萼,在鸟兽为翚尾,而《水浒传》必不可以不看者也。
  此一回中又于正文之外,旁作余文,则于银子三致意焉。如陆虞候送公人十两金子,又许干事回来,再包送十两,一可叹也;夫陆虞候何人,便包得十两金子?且十两金子何足论,而必用一人包之也?智深之救而护而送到底也,公人叫苦不迭,曰却不是坏我勾当,二可叹也;夫现十两赊十两便算一场勾当,而林冲性命曾不足顾也。又二人之暗自商量也,曰“舍着还了他十两金子”,三可叹也;四人在店,而两人暗商,其心头口头,十两外无别事也。访柴进而不在也,其庄客亦更无别语相惜,但云你没福,若是在家,有酒食钱财与你,四可叹也;酒食钱财,小人何至便以为福也?洪教头之忌武师也,曰“诱些酒食钱米”,五可叹也;夫小人之污蔑君子,亦更不于此物外也。武师要开枷,柴进送银十两,公人忙开不迭,六可叹也;银之所在,朝廷法网亦惟所命也,洪教头之败也,大官人实以二十五两乱之,七可叹也;银之所在,名誉、身分都不复惜也。柴、林之握别也,又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八可叹也;虽圣贤豪杰,心事如青天白日,亦必以此将其爱敬,设若无之,便若冷淡之甚也。两个公人亦赍发五两,则出门时,林武师谢,两公人亦谢,九可叹也;有是物即陌路皆亲,豺狼亦顾,分外热闹也。差拨之见也,所争五两耳,而当其未送,则满面皆是饿纹,及其既送,则满面应做大官,十可叹也;千古人伦,甄别之际,或月而易,或旦而易,大约以此也。
  武师以十两送管营,差拨又落了五两,止送五两,十一可叹也;本官之与长随可谓亲矣,而必染指焉,谚云:“掏虱偷脚”,比比然也。林冲要一发周旋开除铁枷,又取三二两银子,十二可叹也;但有是物,即无事不可周旋,无人不顾效力也。满营囚徒,亦得林冲救济,十三可叹也;只是金多分人,而读者至此遂感林冲恩义,口口传为美谈,信乎名以银成,无别法也。嗟乎!
  士而贫尚不闭门学道,而尚欲游于世间,多见其为不知时务耳,岂不大哀也哉!】
  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第一段,单飞出禅杖,却未见有人。】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说时迟那时快六字,神变之笔。○行文有雷轰电掣之势,令读者眼光霍霍。○看他先飞出禅杖,次跳出和尚,恣意弄奇,妙绝怪绝。○第二段,单跳出和尚,却未曾看得仔细。】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著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第三段,方看得仔细,却未知和尚是谁。】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第四段,方出鲁智深名字,弄奇作怪,于斯极矣。】【眉批: 此段突然写鲁智深来,却变作四段,第一段飞出一条禅杖,隔去水火棍;第二段水火棍丢了,方看见一个胖大和尚,却未及看其打扮;第三段方看见其皂布直裰,跨戒刀,轮禅杖,却未知其姓名;第四段直待林冲眼开,方出智深名字,奇文奇笔,遂至于此。】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极急时下语不及,只此四字,妙妙。○顷刻不至即休矣,又有甚话说耶?】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弹不得。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为高俅杀林冲映衬,故特下此句。】
  鲁智深扯出戒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