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兄弟不是亲,三窝两块说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争多争少要理论。有酒只和傍人吃,自家骨肉做仇人。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老婆不是亲,三媒六证结婚姻。嫌贫爱富窦家女,半路离了朱买臣。墙西有个刘寡妇,守到五十还嫁人。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朋友不是亲,吃酒吃肉乱纷纷。口里说话甜如蜜,骗了钱去不上门。一朝没有钱和势,反面无情就变心。孙庞斗智刖了足,那有桃园结义人。莲花落,莲花落。
  沈三员外唱罢多时,那街上的闲人也有叹的,也有笑的。叹的道:“这一家米烂陈仓财高北斗的人家,如今乞食为主,无有立锥之地。”那笑的道:“黄表沈三这个光棍,钱眼里翻身终日钻衙门,拿讹头,倚官害民,纵贼窝娼。今日天不杀他,父子双瞎,使他活受给人现眼,大约快畅的多些。”
  过了年余,那沈三是受用过的人,那受得饥寒,到了那十二月数九寒天,下的大雪把破瓦窑门屯住。那一时东京通抢掠一空,谁家肯舍。可怜沈三几日街上打砖,并无人睬。吃了一口冷汤,回来死在路旁。连席也没有卷,自然送与乌鸦黄犬以为葬身之地。落了金哥,人只叫他小沈花子。渐渐成人长大。不消说父子相传这一块砖,是水磨成苏州澄泥一样。母子同狗三口,昼走长街夜宿古庙。他也不怕那兵火,他也不想那家缘。常言说三年讨饭不肯做官。想其中定有一个乐处。到了南宋登极,金人讲和北去。东京渐渐平息。这些花子们,散往各府去赴食。那金哥母子先到山东临清,住了半年。游到清河县地方,进得西门来,不往别处去,那狗只往当日提刑千户西门庆的住宅里。领进在那大门首,高叫一声:“老爷奶奶,讨一碗饭吃。”
  也是天合有缘。原来玳安找月娘孝哥不见,兵退之后又回县来。那时城内人家没了一大半。张二官人全家掳去。这无主的空宅,也是鸟恋旧巢,玳安又住在那旧宅门房内安身。猛见一个狗领着个贫婆,拖个小瞎子进来,抱着一块砖讨饭。心里好酸,想起月娘孝哥不见。眼中泪落如雨,便说:“小花子休打砖罢,我也是才回来的。没有家小,有几个冷烧饼,你吃去罢。”说着拿出来递与小化子,给狗吃了一半。可霎作怪,那狗摆尾摇头只在玳安身边打滚不去,好似见他旧主一般。天色晚了没处去宿,要在这大门下讨把草过一夜。玳安只得依他。那时十月天气还不甚冷,玳安把炕上草抱了一把给他,母子二人宿下不提。正是:
  鹤归华表人难识,犬过东门世已非。
  玳安想到我身边原有带的刘学官还账的几两银子,大娘临出城,交与我收着。不料拆散,如今大娘和孝哥身边一文也无,就和这穷婆一样。又想起妻子小玉,那得个信来,不觉泪眼不干。到了三更方才合眼。也是一灵不散,玳安忠义所感,只见西门庆进来。颈带长枷,身围铁索道:“玳安,你还认得我么?”玳安道:“我如何认不得爹。”西门庆道:“我因阳世间贪淫害人,阎王把我二目摘去,罚我乞食十年。今日门首小瞎子就是我,那狗就是王婆。你今不忘旧恩,要打探你娘消息,可向东京给孤寺找寻。”说毕,往外走了几步,又回来道:“堂房门槛下还有些东西,你此时动不得,日后留你用罢。”说毕,把玳安推了一跌。惊醒却是一梦。听听正打四更,一夜悲酸,到了天明。玳安起来看看那小瞎子,与他的娘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又想道:‘梦是心头想,还是念爹的旧恩,想糊涂了。又想道,我且把梦里说的银子去看看,如果银是实,就件件是真了。
  玳安寻了铲锅的铲子,把门关上,走到后堂屋门坎下边。只见一块青石,光滑滑的,那得有银子。看了看,旁边两个方砖,一似新安的一般。把砖用铲子掘了半日,方掘起了一块,那一块也随手揭起,有黄土半尺余深。用一个小醋坛盛满,却有五百之数。玳安大喜,方知梦里相逢别故主,天边有信觅离人。这玳安原是好人,后来有些造化,自然识见不同。说道这个银子。再取出去,又做了来安的祸。况梦里言语说不可动,只得依行。好个玳安,就把原土掩上,依旧把方砖砌紧。一个门槛往来之地,谁知有宝。那玳安一面打探月娘信息,要上东京找寻不提。有诗说西门庆化身乞丐,再返故园,也是一段因果。
  当时歌舞欢游地,此日悲哀乞化心。
  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鸿飞雪迹踪难觅,犬吠花阴影易沉。
  富贵贫儿同一相,化身无定欲何寻。
  按下沈金哥乞丐不提。却说李师师自那搜括娼优,奉旨出城以后。那些人家,都剥得赤条条出来,遇见东京大乱,也有被金兵掳去的;也有被官府拘回,又入乐籍的;也有在各村酒店接客的。只有李师师原有手眼,未曾上本,先知道信。把家事就转了一半出城,珠宝金银重器和那绫锦上色衣庄,不曾失落一点。他又曾与帅府郭药师往来。如今郭药师降金,领兵打头阵。金兵一到城下,就先差标下将官来安抚他,不许金人轻他家。以此在乐户里,还是头一家。后来在城外第一条胡同里,临河盖造起一路新房。比旧宅还齐整。因没有道君,越发大开巢窝,不作那官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