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叫了几声樱桃不应,才知他投江而死,按下不提。
  那郑玉卿在金山岸上找不见原船,走一回想一回。天已渐晚,那寺门首酒保来算席上酒菜,该银四两八钱。先收那吴公子一锭银子,都是精白铜,如今吴公子去了,又不知那里人,既然是一席的,少不得还我。郑玉卿上岸时不曾带得银包,原是空身上船看景,不料逢见吴公子一伙神骗。赤手空拳,那里凑银子还他?酒保道:“我们小本经纪,不过城里借些酒本来,趁些游客的钱。这四五两银子,那里包得起!”先是好说,后来见这玉卿全不应承,看了看玉卿,虽穿着一身时样衣服,也没有船,又没有管家跟随,说道:“你这个人,分明是骗人的捣子光棍,白白的吃了酒食不肯还帐,难道就罢了!”就要拿绳子拴起来,说着围了许多人,闹了半日,也有说好说歹的。玉卿无奈何脱下一件玉色绉纱直裰来,算了三两银子。还欠一两五钱,又脱下一件白线罗裙来,算了一两。酒保见他实没有分文钱钞,叹了一声“悔气”,一直去了。
  玉卿饿了半日,那有口饭吃,寻思一会道:“这金山寺有甚么生意,不如到城找一找吴公子,或者遇见也不可知。搭了个人载船,上得江南岸来,那有一分钱,只得解下身上带的银瓶一个香囊来,算了三分银子船钱,才得进城。黄昏人静,到甘露寺前歇息,已是掌灯时候,饿得眼里黄花乱滚,肚里肠子乱叫起来,好像蚯蚓之声,其实难捱。玉卿四顾无亲,那里去宿,看了看甘露寺前有一座土地庙,且宿一夜,明日再作道里。才得进庙安身,只见一个老和尚,打着灯笼出来关门道:“这天已夜了,还有闲人在门外坐着!”见玉卿一个年少小官,穿着两截短衣,在门首站立,忙问是寻房的、访客的?如今金兵取了东京,不比太平光景,城里二三更,酒楼上还唱戏,满街灯火。如今关得门晚了些,这营兵就来查去,报韩世忠老爷。”指着门上告示,印的有拳头大字道:“你看看。”玉卿抬头细看:
  钦差守御江南,兼管淮扬兵马都统制韩,为严防奸细事,照得金人犯,顺袭取东京,镇江为南北要冲,奸人不时窥伺。近因塘报紧急,江上戒严,恐防河北商旅,内藏奸细,伏祸不浅。今后凡有寺院庙宇,不许容留行客止宿,如有面生可疑,系东京语音者,即时报本镇审验,过江无论僧道,村坊敢有私留,以军法连坐处斩,决不轻贷。特示。
  大宋建炎三年三月  日谕
  郑玉卿看毕榜文,吓得面如土色。那老和尚见他说话蹊跷,不像行客,把门一关,孤零零关在门外。幸得江南三月天气不冷,在石台上坐了一夜,又怕巡夜兵丁看见,伏在一株槐树边,又饥又困。这个浪子一向受用过的,也该折算他折算,这一夜好难捱。有诗一首,单说少年浪子不可轻走江湖:
  莫道江湖容易游,少年当落下场头。
  花明楚馆人先醉,金尽秦楼歌未休;
  千里抛家空作客,孤身失计悔停舟;
  提防陌路交情恶,覆雨翻云何处投。
  这首诗单说少年浮浪子弟,仗着有几贯浮财,自家有些小才艺,浪迹狂游。没有那豪杰的本领,或是遇着那些下流匪类,引入嫖赌一路,不是诱你一掷千金,说是豪杰的本色;就引你偎红倚翠,说是才子的风流。把手中有限的本钱,大家弄净了才肯罢休。这等一起朋友,专一白手骗人,在江湖上打憨虫,北方人叫做帮衬的。如鞋有了帮衬,外面才好看。苏州叫做篾片,如做竹器的,先有篾片,那竹器才得成文。又叫做老白鲞,那鲞鱼海中贱品,和着各色肉菜烹来偏是有味。因此这种人极是有趣的,喜的是趋奉谄佞,不好的也说好,不妙的也说妙,帮闲热闹,着人一时舍不得他。如今苏杭又叫做陪堂,如门客应伯爵、谢希大,活活的把个西门庆奉承死了,还要嫁卖他的妻子。你道人情恶也不恶!
  这郑玉卿自小生在武职官家,做个小后生,那晓得江湖上人情险恶,因此被苗青一伙大光棍骗去了万金的资囊,送与别人受用。在土地庙前地下边睡了一夜,次日早起来越饿得慌。这顿饭可是省得的?没奈何把头巾上玉结儿换了五十文钱,上店里买了一顿点心,且救救急。不一时把二十文钱,单单买了两个上等的烧卖,几口吃尽了。这个饭怎么处,到晚来那里宿?寻思一会,看了看金山寺里拾的这吴公子的紫竹箫在身边,何不走上酒楼,且吹箫求些银钱度日,以救一时之急。即将箫取出,擦磨光净,看见城门外临着大江,有一座酒楼,上写一联:天地有情容我醉,江山无语笑人愁。门面齐整,新油的红绿,丹青可爱。
  那楼上士客坐满,也有凭栏看江的,也有猜枚行令的。玉卿走近席前,把萧吹起。正面座头上坐着一个老官人,有六十余岁,穿着鸭青布道袍,幅巾云履,生得巨口长须。对面坐着两个客官,一个是武官打扮,三十余岁年纪;一个是秀才打扮,二十余岁。老官人见玉卿年小,生得白净,不像个梨园,又不像个客商,问道:“你这个人戴着顶巾子,没有长衣服,不像个贫人,因何吹萧乞食?决有个原故。”玉卿不好细说,只道:“江上遇了盗,却了财物一空,无可奈何,平日略知些丝竹,暂且糊口,等我寻着亲眷,再回故乡。”说毕泪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