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穷。
  今日乃大幸,于寂寞无俚中,有不速之客一人来,则余姊梦珊也。余姊归宁,挚一甥俱来。甥名兰儿,年五岁矣。登堂拜母,语杂笑啼。兰儿亦如小鸟依人,活泼可爱。老人颜色遂为之大霁。
  在此新年中,见余母作此态,尚是破题儿第一遭也。余母之爱余姊,较甚于余,此亦为母者之恒态。戚党中有谂余母性情者,固无不知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也。
  一枝解语花,便是忘忧草。温言软语,慰藉无聊,本为女子之特长,其细腻熨贴,恳挚周详,允为余辈莽男子所不逮。
  故看护病人,必利用之。即如余对于余母,未尝不求其症结所在以药之,而穷搜冥索,终嫌隔膜一层。
  余姊谈笑之间,便回慈意。彼盖能深入余母之心坎而代为解释者,故如天女散花,如水银泻地,使一室之中,满布融和之气。余姊能使母乐,余乃益爱余姊矣。余直视余姊为喜神、为救星、为侦探余母心坎之福尔摩斯、为余日记中开辟新世界之哥伦布。
  余姊归而余之愁担卸矣。所谓家庭幸福者,固属人为之。
  余姊有转移亲心之能力,所以慰母者良深,而所以福余者正不浅也。
  惜姊自有家室,可小住而不可久留。一旦青舆担来,玉人归去,余将失所凭依。余母且立复其故态,而余之日记,才放光明,又将黯然无色矣。余作此想,知眼前欢笑,大不可恃,此时一点忧心,虽暂时抛却,已怦然有复动之机。
  虽然,母之苦乐姊为之,余之苦乐母为之,既于苦中得乐,复于乐中寻苦,宁非大愚?且余母此时,已尽忘苦痛。余乃以来日大难,忧思未已,设不慎而形诸词色,恐适足以召老人之诘问而大煞风景,夫又何苦来耶!
  掷骰斗叶之戏,人每于新年无事时,藉以消遣。余家则无人喜此,赏心乐事,真不知在谁家院子矣。
  今日余母兴乃勃发,饭罢后,呼余姊、余嫂及余,团坐掷骰,各纳青蚨二百为公注。所掷者,为《大观园行乐图》。是图为余父遗制,手泽存焉。图之起点,先以人名分配,视事迹之大小轻重,为胜负之比较。制法与寻常之升官图略同,而趣味弥永。
  余母掷得史太君,余姊掷得王熙凤,余嫂掷得邢岫烟,余乃掷得宝玉。玲珑骰子,若有神灵。一局四人,会逢其适。
  余母虽无史太君之福,而今日情形,固不减荣禧堂前之佳话。余姊善承色笑,有凤丫头之黠而无其奸。余嫂裙布钗荆,鹿车共挽,岫烟之食贫安分,庶几近之。惟余于宝玉,殊不相类。盖宝玉情人,而余则恨人也。以余之身世,再跌入情涡,不知更何所底。止平日读《石头妃》,对于潇湘妃子,颇富感情,然徒羡痴公子之艳福,未敢效癫蛤蟆作天鹅想也。今日“怡红”二字,居然冠我头衔,戏耶?真耶?偶合耶?有征耶?
  前因渺渺,后果茫茫,苦海无边,余心滋惧矣。
  晨起,闻乌鹊绕屋鸣,作得意声,余家更有何喜可报者而为是哗噪耶?
  未几,忽闻剥啄,启视乃邮卒也,以一函授余。接而阅之,不禁狂喜。此书非他,余兄剑青发自潇湘云梦之间者也。
  书语恳切周至,先问慈躬安否,次乃及余,并询余行止,谓:“吾弟学业有成,可以应世。为谋生计,为立名计,则掉臂行耳,何恋恋作僵蚕之伏茧者。同学少年,今多不贱,何不就教育界中稍有势力者,效毛遂之自荐,最下亦得一小学教师之位置,足以略展平生抱负。家食苦无甘味也。”
  余兄此书,讽余至切。余处家庭,本
  无生趣,出游之志,蓄之已久。所以迟迟吾行者,只以有老母在耳。然母意亦殊落落,前固以此言促余,今复有兄函劝驾,则余志决矣。顾投身学界,殊非余愿,不得已当暂以是为武城鸡耳。
  书后附一纸,乃致余嫂者。在理余无阅此书之权利,然彩笺一幅,并未加缄,似个里春光,非不许旁人偷觑者,乃展阅之。则满纸淋漓,尽作伤心之字。魂羁孤馆,梦绕深闺,令人读之直欲质问春风,何不送王孙归去,只将锦字传来。书至人不至,徒博得双方情泪,新痕湿透旧痕耳。
  余兄固多情人,且能专一其情者。不然,异乡风月,大足撩人。冶柳秋花,道旁岂少。他人处此,殆未有不结托萧娘,以为遣此旅愁之计。春风一曲,欢笑当前,忘却糟糠久矣,更何心远道驰书,存问闺中人之无恙耶!
  余今将为东西南北之人矣。宇宙虽宽,如余之性情冷落,满肚皮不合时宜,恐走遍天涯,亦少余寄身之地。
  近来学界人才,斗量车载,而人格秽鄙,志气嚣张,目的只在黄金。名誉轻于白羽,如是者十得八九。
  余虱其间,热心虽少,傲骨犹存,其何能伈伈伣伣,长与哙等伍耶!且昔年同学,多隔天南地北,大好江湖,即多佳境,余亦未能遽从此逝。
  盖偏亲在堂,阿兄不返,余复更事浪游者,设有缓急,又无穆王八骏马,何能千里江陵一日还耶?余可为负米之子路,不能为绝裾之温峤。在百里之范围,觅一枝之栖息,则离家不远,朝发可以夕至,倚闾之望,其稍宽乎?
  余于是思得一人名江子春者,锡之同学,与余夙有交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