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渠近在锡金学界中,颇占势力,即作一请托之函,嘱为绍介。
  书毕,入告余母,将待母命而置之邮。母笑颔其首,若甚喜余之能自策者。
  余嫂亦在旁,见余怀函欲行,问曰:“叔今往邮局耶?妾有私函,可否携与俱往?”
  余曰:“敬诺。”
  嫂即入内将出,郑重授余,小语曰:“莫作殷洪乔也。”
  密密函封,中护深情一片。余虽未窥悉其内容,方嫂授余时,余固见其眼角腮边,啼痕宛中,一腔心事,未可明言,书中所有,非血泪语,即断肠草耳。
  人春,腰脚不健,蛰伏斗室,未出衡门一步。香衫细马,花帽软舆,正不知多少风光,为谁占去,伏茧僵蚕,其亦有出谷新莺之想乎?人生及时贵行乐,胡郁郁久居此愁城之中而不出也!
  虽然,繁华境里,热闹场中,惟彼无心肝之叔宝,乃能周旋于其际。余不识春风,春风其乌能识余耶?犹忆十四岁时,曾有春游一绝句云:“古寺斜阳隔小溪,模糊墨迹粉墙低。
  阿侬别有伤心句,背着游人带泪题。”
  父执方某见之日:“沉郁悲愤,大有杜工部《伤春》末首意境。少年人胡作此语?”盖杜《伤春》末首句云:‘幽人泣薛萝。’诗意相同也。
  余身虽难拔俗,性不近嚣,山林中人,自与仆仆城市者异其志趣。春秋佳日,乘兴出游,亦惟与二三吟侣,踯躅于深山穷谷,留连于野店荒村,向枯寂中讨生活。
  彼七里山塘,马龙车水,软红十丈中,殊未敢一试其风味也。今则恨逐年添,情随境易,囚首丧气之余,并此青鞋布袜选胜探幽之结癖,亦复消除净荆冷落山灵,隔院东风,满城丽景,从此将永与余断绝关系矣。
  今夕何夕,以遨以游,忽矣过春,俄焉临望。所谓重城之扉四辟,车马轰阗,五剧灯之九华,绔罗纷错者,正上元之佳景也。
  千门开锁,万户腾烟,而余家双扉,仍严守闭关主义,不放一线光明入此室内。夜市声喧,灯光大好,小窗影悄,月色偏多。一度团阚之候,正万人鼓舞之时。蛮蜡飞烟,炫人望眼。
  凉蟾泼水,清我诗心。一样良宵,毕竟是谁孤负?是谁糟蹋耶?
  唐崔液《元夜诗》云:“玉漏银壶且莫催,金关铁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青莲《春夜宴桃李园序》亦曰:“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夫秉烛夜游,岂真善赏良夜者,直杀风景之举耳。”以彼号称诗人,犹作是语,一般俗物,夫又何责!宁不令嫦娥笑尽古今人耶?不能耐冷,偏解趋炎,此实骚坛奇辱。
  余所以看月而不看灯者,非敢引嫦娥为知己,聊为古人解嘲,为今人败兴。城开不夜,看到天明,人自乐此,此真所谓“一池春水”也。
  良辰佳节,无岁无之。自古及今,不知历若干年月。此若干年月中,又不知有几许同性质之良辰佳节。而人所以赏此良辰佳节者,微特古今人志趣不同,行乐未能一致,即同是今人,亦岂能一一而强同之?匪特此也,一人之身,情随境迁,嬉春伤春,前后之观念迥异。
  余今夜独赏此凄凉之月,而回忆十年前儿嬉时之状况,俯仰之间,又生别感矣。
  余年十岁,尝于元夜随父游灯市,归而父命赋诗记之,有“忆昔狄青关夜夺,嬉游愧煞太平人”之句。
  余父喜曰:“此非髫龄口吻也。能有此思想,将来必非弱虫。”
  噫!元宵犹是也,灯犹是也,昔之观灯人,犹今之观灯人也。览兹破碎河山,果否具有太平景象,而需此灿烂之灯光以点缀之?王者之民,熙熙皞皞。醉生梦死,年复一年。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漫漫长夜中,或不乏愤时嫉俗之士,与余表同情,而挥泪送此元宵也。
  事有会逢其适而至者。余于前日函托江子春谋一席地,今日忽有不速之客至,即子春也。
  子春由锡来苏,余初谓其乘此新年无事,驾言出游,来与余寻平原十日之约者。及询之,乃知其不然,且似与余事有密切之关系也。
  锡北之螺村,有秦石痴者,与子春为总角交,卓然新学界中第一流人物也。
  前年毕业于某公学,愤其乡人之顽钝,以开通风气为己任,请于其父,出资办一小学。全校教科,一人独任。三学期后,成绩斐然。惟石痴青年有志,不欲牺牲其身于教育之中。热心任事之余,忽萌游学之念。今春决意东渡,校务势难兼顾,乃托子春代聘一人以承其乏。子春诺之。因吴门有十数同学,为子春夹袋中之人才,特地来苏劝驾,以报命于石痴。
  讵彼所心许之人,已多有他就,一二赋闲家居者,又多以彼乡陋僻,不愿为此寂寞生涯,不得已乃来访余,其意欲余转为推荐,彼固知余无志于此者,不知余已为亲老家贫稍磨壮志,一变昔日之宗旨也。子春既为余言,余在势必为毛遂。
  子春大喜曰:“得君愿往,此行之结果良佳,余可无负石痴矣。”
  议既定,询子春以开校之期。子春曰:“石痴东行有日,需代孔殷。余允于三日后觅得一人来,恐彼此时,正目穷帆影,耳听足音,日盼高贤之驾。既蒙俯就,即于明日首途何如?”
  余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