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功夫,忽而高忽而低,忽而急忽而慢,小人便有一比。记得上月跟着大爷去逛吴山上的城隍庙,庙场上唱着《莲花落》,唱歌的唱一句歌便和一声《莲花落》,小人说这唱歌声和假哭的腔调一般。只须把《莲花落》三字换上一个‘按’字,这便不叫做歌而叫做哭了。后来游罢城隍庙正待下山忽的降了一阵急雨,沥的树叶子上一阵很急促的声响,既无板眼可按,又无音节可寻,小人说这雨声便和满怀苦恼放声大哭的一般。”枝山大喜道:“这一比更比得确切了。”主仆们且行且谈的当儿,哭声渐渐的近了,果然是真哭不是假哭。哭了良久,早有些声嘶泪竭的模样。周围拥着许多人,异口同声,都说苦恼。枝山和祝童从人众中拥将进去,但见池旁立着一个苦工模样的人,倚在一棵枯树上哭个不休。身边滚倒着一只饭萝,米粒狼藉。不问而知便是这苦工跌翻的了。旁边看热闹的只有口头连声的苦恼,却不见手头有什么布施。单是空言苦恼,越发使那倚树哭泣的人泪落如绳,连绵不绝。枝山向众人探听根由,方知道这痛哭的唤做张小二,住在城里,靠着泥刷匠做生活。这几天下了大雪,泥刷匠的生涯就此停顿。要是有积蓄的便不去做工也能维持生活,叵耐张小二是个穷小子,家有七十多岁的老母靠着他度日,今天炊烟将绝,便提着空饭萝到城外亲戚人家去借米。好容易借得糙米三升,正待回家烧饭供给娘儿俩充饥,谁料大雪以后,填平世上崎岖的路,池旁有一块洼地被白雪蒙藏着,张小二当做平地一脚踏下,谁料脚踏着空空地,向前一溜,跌了一个仰面朝天。跌一交不打紧,扒了起来便没事了,最伤心的便是三升糙米跟他一同跌下,这一只饭萝却不肯仰面朝天,所有三升糙米小半埋在雪里,大半滚在池中,据那张小二说娘儿俩已饿了一天,自己年纪轻还可支撑,娘的年纪老了,若再捱饿断难活命。”众人又是一叠声的赞叹孝子。但是空口赞美叹不饱张小二的饿肚皮,就中有一位黑须老者看他戴着儒巾,像是一位秀才先生,他把张小二呆看一下,便道:“你打翻的米已无法拾起来;人倚在树上哭也哭不饱你的肚皮。人皆有恻隐之心,君子有成人之美。”说到这里把周围的人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这也难怪诸位,岁底匆匆,谁也有些债务,便要救人也是有心无力。”又捋着自己的短髭道:“区区也和诸位一般,自顾不暇,势难从井救人。但是眼见这苦小子倚在树上痛哭,于心何忍?古人说得好,‘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区区不敏,很想效法古人。虽然力不从心,但是遇到用钱的时候,也该慷慨解囊,做一个当仁不让的人物。”祝枝山频频点头:“可见得‘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黑须先生倒是一个慷慨人物。要是他不慷慨,我也得慷慨了。”那老者道了一番悲天悯人的话,便唤着张小二道:“苦小子,你徼幸遇见了我,快快伸手过来,待我帮助你一下。”张小二向老者磕了一个头,扒将起来,伸着手待他布施。那老者便从衣衲里摸出一个小荷包,打开荷包,插入两个指尖拈出两枚制钱,放在中指尖上试一试轻重。一个恰到好处,一个似乎重了一些,依旧纳入小荷包里,另行取出一个轻质的制钱,一共两文钱,很郑重的交付张小二道:“苦小子,这两文钱是我节衣缩食省将下来的,你取了去,可以买一个烧饼暂时充饥。然后再向亲戚人家去告借几升米,回去烧饭给娘吃。但是你须留心,不要再跌了筋斗,辜负我一番相救的美意。”说罢,‘合罕’一声,挥着袖子转身便走了。黑须先生离开了场子,众人便窃窃私议起来,有的说道:“他是著名的铁锈蟹,外面看他衣服俭朴,实则财产很富,杭州城中可以算得三等富翁。”有的说道:“他搭足了架子,说什么慷慨解囊,原来“抱篮大的水花,捞起来只是一只糠虾。’破费了两文钱,也在那里混充什么慷慨解囊的大善士!”有的说道:“早知布施两文钱也算慷慨解囊,这般的大善士谁也会做。”便有人挖着腰包,你也布施三文,我也布施五文,大概凑拢来也可以籴米半升,煮一锅薄粥胡乱允饥。枝山打听旁人,这黑须先生是谁,有人瞧了他一眼,便道:“听你先生的口音好像苏州人。要是杭州人,谁也都知这位先生的大名。他是城中的响档讼师徐子建秀才,他靠着刀笔营生起家立业,人人唤他‘两头蛇。’积下造孽钱,居然有了许多良田美屋,面团团做富家翁。他自知帮人打官司,颠倒黑白,笔底下造孽不少,近来也会行起善事来。有时买一升螺蛳抛入池子里放生,有时摸出一两文鹅眼小钱舍给道旁乞丐。但是遇有帮讼的生意,无论大小他总不肯放手。杭州人有两句俗语,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徐子建笔头上作恶。”枝山点了点头儿:“原来是杭州城里的恶霸,总有一天和他斗一斗法,看是谁胜谁负……”枝山在肚里打量的当儿,跟他出游的祝僮忽的拾起空饭萝,身边摸出七八钱重的一块碎银向着饭萝里一丢,授给张小二道:“你把这块银子取去,向米铺子里买三斗米,余下的还可买些蔬菜,够你们娘儿俩度岁之用。到了来年,再作主张。”祝僮这番豪举,不但张小二惊喜交集,便是旁边瞧热闹的也都异口同声,赞叹不绝。张小二待要叩头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