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宾想着昨夜的情形,暗暗好笑。越是像煞有介事,表面上挂着分别男女的幌子,越是分别不清。丫环听得云板敲动,出来应接。见是一个胡子、一个乡下大姑娘,便道:“暂请停步,待我去禀报大爷出来迎接。丫环通报以后,无多时刻,王天豹便出中门。肃客入内,先在寿康堂旁边爱竹居中,分宾坐定。
  文宾举目四看,绝好的两间精舍,其中布置的商彝周鼎,古色古香,庭心中种着几竿慈孝竹。绿影当窗,红尘不到,再要幽雅也没有。可惜这位小主人太俗了!枝山道:“天豹公子,你到了里面杳杳冥冥,不见你出来,我觉得没瞅没睬。要没有舍表妹出来陪我,我早已出了兵部府,要到左近老虎灶里去吃一碗老虎茶,再来看你。”这又是枝山取笑之谈。苏杭一带,凡是卖开水的小茶寮叫做老虎灶。在小茶寮里吃茶,叫做吃老虎茶。这两声“老虎”又触犯著王天豹的忌讳。天豹只是皱了皱眉头不说甚么。文宾见天豹的两颊上印着掌掴的痕迹,料想在楼头一定讨着没趣,小姐决不会打哥哥的嘴巴,敢是他自己打的罢。枝山又道:“请问天豹公子,老伯母因何见召?”天豹道:“祝老先生,你方才授给我的密诀,我已如法泡制。妹子果然是冰清玉洁的啊?”文宾笑道:“大爷,你可要谢谢奴家。”天豹瞪了文宾一眼道:“奴家奴家,亏你这奴家!”枝山道:“不用打扯,你快向我说,老伯母素昧平生,今天何事见召?”天豹道:“是我自己不好,向妹子道破了机关,妹子便和我哭闹起来,以致被我妈妈知晓,把我一场痛责,罚我长跪了多时。”枝山大笑道:“天豹公子,你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去投奔梁山泊。”天豹道:“这话怎么讲?”枝山道:“你昂藏七尺,忽的做了矮人,不是成了矮脚虎王英吗”?天豹皱眉道:“老先生且莫取笑,请你到内堂见我妈妈。为着有一桩要事奉托。”又轻着声说道:“妹子秀英的终身看来只好托付与这位西贝大姑娘了。你本来是上门做媒的,便请你做了月老罢。”文宾听了喜的几乎发狂。但是枝山偏偏大摇其头儿,连说:“不做不做,这个媒人是做不得的。”
  这几句话不但天豹听了愕然,便是文宾也怦的跳动这一颗勃勃的心。转念一想:“不要紧,老祝是惯做反逼文章的,他说不做,他一定肯做;他说做,他未必一定肯做。”天豹道:“老先生倒也好笑,没有人请你做媒,你到来做媒,有人请你做媒,你倒不来做媒。”枝山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叫做彼一时此一时,不可同日而语也。方才祝某登门做媒,是做的寻常的媒,现在公子请祝某做媒,是做的特别的媒。寻常的媒好做,特别的媒难做。请公子上覆尊堂,另请高明罢。”天豹道:“老先生的说话,学生莫名其妙。怎叫做寻常的媒、特别的媒?”枝山道:“寻常的媒只把乾坤两造牵合成就便算了。做媒人的只吃几杯喜酒,博几两柯仪。这是很容易做的。”又轻着声道:“特别的媒不但是撮合婚姻,而且要把昨夜闹出的笑话使外面人一个都不会知晓。小周既没有乔装改扮,令妹的闺楼上也没有闯入男子,倘然走漏风声,惟我媒人是问。天豹公子,你想这责任可是很重大的么?”天豹道:“确是很重大的,种种奉托老先生,一面撮合姻缘,一面还要把昨夜的事情一字不提。”枝山拈着胡子笑道:“你要我做缝了口的撮合山,那便难了。老祝生平别无短处,所短的便是不肯隐人之恶,遇见了三朋四友,最喜谈人家闺门的事。只须三分事实,放在我祝某口中便会说得有声有色。所以苏州人有两句口号,叫做‘吹毛求疵祝枝山,鸭蛋里寻得出骨头来’。你想没有骨头的鸭蛋我也会寻出骨头来,何况府上有这大大的新闻?”文宾忙道:“哥哥不要作难奴家昨宵住在西楼上是很规矩的啊!和小姐谈诗论文,秉烛达旦。”枝山道:“谁信你来?到了我老祝嘴里,规矩的也变做了不规矩。只须两片嘴唇动一动,无孔也会挖成一个洞。只须三寸舌头掉一掉,无海也会涌出万丈涛。”文宾道:“哥哥瞧着奴家分上,不要在外面乱讲罢。”枝山笑而不答,天豹央求道:“老先生肯守秘密,学生永远不忘”。枝山笑道:“不忘不忘,便是忘了我也不妨。”天豹道:“老先生成全了,我们日后定谋重报。”枝山笑道:“重报重报,你又没有写什么包票。”天豹道:“老先生果然做了这特别媒人,又把许多笑话并不破露一言半语,我们送上的柯仪一定特别从丰。”枝山摇了摇头道:“从丰从丰,不是三两柯仪,定是四两媒红。”
  天豹道:“待我禀过了妈妈,奉上媒红五百两花银,这可算得特别么?”枝山道:“五百五百,只够祝某延几回医、服几帖药。”天豹奇怪道:“老先生好好的身躯,为什么要延医服药呢?”枝山道:“我做了这个特别媒人,不延医也要延医,不服药也要服药了。只为祝某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肚皮里藏著这段新闻,时时刻刻总想讲给人家知晓。但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待到跃跃欲出的当儿,用着强制工夫压将下去,日积月累,便要酿成一种臌胀的病。须得赶紧延医服药才能无事。贪了府上的媒红,并不会得着实惠。不过转我祝某的手,送给与郎中先生、药店老板罢了。所以我说五百五百,只够祝某延几回医、服几帖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