讪着说道:“我是老实人,你别和我开玩笑。方才已说过二娘娘不见新来书童,怎么又要我登楼呢?”素月笑道:“我不信天下有你这般的性急的人,话尚没说完人已八丈远。我们娘娘向来不喜见新来书僮,但是你却交了好运,这一番出于例外,准许你上楼叩见。你见过后,便可向帐房中领取一份赏号钱。”唐寅央告道:“小弟是命苦的人,无福享受二娘娘的赏赐。拜烦姐姐通知一声,说华安来过便是了。”说毕待要返身,已被华平一把拖住道:“新来兄弟,人人道你漂亮,这一回却不漂亮了,新来的僮仆全仗叩见主人得些赏号钱,多见一位多得一分赏号钱。”唐寅道:“我不贪这份赏号钱。
华平哥哥,假如你欢喜金银,你便代我去叩见,这笔赏号钱凭你向帐房中去领取,和我无干。”华平道:“好兄弟,越说越呆了,‘千里为官只要财’,何况是做个书童?假如我可以代你叩见时,我早已上楼磕头去了,还待你说么?”华平既这么说,素月又催着上楼,唐寅发极道:“华平哥哥,你不该骗我,你说新来僮仆,叩见小主母十有九回免见,怎么这一回却不然?”华平笑道:“好兄弟,十有九回免见,连次免见已有九回了,你恰轮到第十回。
好兄弟,你大着胆跟随素月姐姐上楼,横竖你总不吃亏,我在外面候你。”说时华平脱身走了。唐寅被素月强逼着登楼。“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且把头上罗帽拉这一下,低低的压过了眉毛,然后走上堂楼:“但愿月下老人有灵,起一个障跟法,使我表妹没有认出我的庐山真面。”走上了楼头,素月恐怕新来兄弟要滑脚,一手拉住了他的直身,然后隔着纱窗启禀道:“娘娘,新来书僮上楼了”。二娘娘已在居中一间客座中坐定,唤一声:“着他进来!”唐寅自思;“又要屈膝了。对着麦妹屈膝我真不愿意。横竖我是为着秋香屈膝的,所有一切磕头帐我都划在秋香项下。总有一天向他清算的”。在这当儿,硬着头皮走入里面。约莫估量,上首坐着的就是二娘娘,他便远远的跪在下首,改变着一种不自然的声调,口称:“二娘娘在上,新来僮儿华安叩见”。扑通扑通的在地板上碰了两个响头。准备起身下楼度这难关,却被素月喝住道:“华安兄弟,你怎么规矩全无?奴才见主母,主母不唤你起立,你擅敢起立。”搠霉头的唐寅经这一场,只得长跪不起。二娘娘见这情虚光景,确是他的表兄无疑。
  他越是躲闪,却越要叫他漏脸。便道:“华安抬起头来!”
  唐寅暗想:“这头抬得的么?低着头是华安,抬着头便不是华安了。”忙禀报道:“童仆见主母理当低首,怎敢抬头?”二娘娘道:“恕你无罪便是了。”唐寅没奈何,便把头儿抬高了寸许。二娘娘道:“听你口音像是苏州人。”唐寅道:“小的虽住苏州,却在城外乡间。”二娘娘道:“谁管你住在城内住在乡间,你爱住在那里便住在那里。”唐寅听得这口气不对,默然片晌,二娘娘道:“你毕竟姓甚名谁?……”这“毕竟”两个字,语中有刺,唐寅假作痴呆,说:“小的姓康名宣,康是康强之康,宣是宣言之宣。”二娘娘道:“华安,人家的通病便是藏头露尾,你的病根是露头藏尾……”
  这几句话唐寅又不敢置辩,佩服表妹真不愧才女。这“露头藏尾”的四字批评下得何等确切!“康宣”二字确是露着“唐寅的头,藏着“唐寅”的尾,只得央恳道:“小的病根总求二娘娘海量包涵。”二娘娘见这情形很是可怜,又问道,“华安你年纪轻轻,什么事业不好干?为什么来做奴才?”
  唐寅道;“不瞒二娘娘说,小的连遭颠沛,父母双亡,没奈何才到相府中来投靠,幸蒙太师爷收录,得庆再生。君子有成人之美,小的没齿不亡。”二娘娘暗想:“他越说越可怜了,这“成人之美”四个字,明明要我替他蒙蔽过去。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表兄表兄,到了今日,也用得着我表妹么?去年我奉了公公之命,遣人央求表兄绘一幅人物立轴。
  先送润笔,并不想占什么便宜,这时的表兄,全没有亲戚情分,坚执不绘,退还润资,累我在公公跟前大失面子,你为什么不肯成人之美呢?”想到这里,便不肯就此发遣唐寅下楼。尽着他直僵僵的跪着,又向他盘问道;“华安,你便是连遭颠沛,也该向亲戚。人家恳求帮助,难道偌大的苏州没有你的亲戚么?”唐寅恨着表妹太作恶了,便没好气的答道:“苏州地方并无亲戚。”二娘娘道:“亲戚到那里去了?”唐寅道:“都死完了。”二娘娘暗暗好笑道:“他竟当着面咒我呢!”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一步楼梯唤一声“侧柏隆冬详”。素月道:“二公子上楼来了。”正是:
  骏马每驮痴汉走, 巧妻常伴拙夫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九 回冯玉英苦口进良言周文宾乔妆赚名画  走路时随带着“侧柏隆冬详”的口头锣鼓,不问而知,便是二刁嘴出场了。二娘娘听得夫君到来,也只得离座相迎,可怜的唐寅依旧在楼板下做矮人。二娘娘隔着窗问道:“相公,凉秋天气,正好勤读。无端上楼,有何贵干?”二刁生平有三怕:一怕爹,二怕师,三怕妻。
三怕之中怕的程度尤其是怕妻怕的厉害。爹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