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无非之乡愿,可哀也!将以杜为不足学邪?则以可者仅许杜而不愿学,而以不可者听之于杜而如不屑学,为风雅中无知无识之冥顽,益可哀已!然则『在杜则可,在他人则不可』之言,舍此两端,无有是处。是其人既不能反而得之于心,而妄以古人为可不可之论,不亦大过乎!
  六、『作诗者在抒写性情』。此语夫人能知之,夫人能言之,而未尽夫人能然之者矣。『作诗有性情必有面目』。此不但未尽夫人能然之,并未尽夫人能知之而言之者也。如杜甫之诗,随举其一篇,篇举其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忧国爱君,悯时伤乱,遭颠沛而不苟,处穷约而不滥,崎岖兵戈盗贼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愤陶情:此杜甫之面目也。我一读之,甫之面目跃然于前。读其诗一日,一日与之对;读其诗终身,日日与之对也。故可慕可乐而可敬也。举韩愈之一篇一句,无处不可见其骨相棱嶒,俯视一切:进则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独善于野,疾恶甚严,爱才若渴:此韩愈之面目也。举苏轼之一篇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凌空如天马,游戏如飞仙,风流儒雅,无入不得,好善而乐与,嬉笑怒骂,四时之气皆备:此苏轼之面目也。此外诸大家,虽所就各有差别,而面目无不于诗见之。其中有全见者,有半见者。如陶潜、李白之诗,皆全见面目。王维,五言则面目见,七言则面目不见。此外面目可见不可见,分数多寡,各各不同,然未有全不可见者。读古人诗,以此推之,无不得也。余甞于近代一二闻人,展其诗卷,自始自终,亦未甞不工;乃读之数过,卒未能覩其面目何若,窃不敢谓作者如是也。
  七、杜甫之诗独冠今古。此外上下千余年,作者代有,惟韩愈、苏轼,其才力能与甫抗衡,鼎立为三。韩诗无一字犹人,如太华削成,不可攀跻。若俗儒论之,摘其杜撰,十且五六,辄摇唇鼓舌矣。苏诗包罗万象,鄙谚小说,无不可用。譬之铜铁铅锡,一经其陶铸,皆成精金。庸夫俗子,安能窥其涯涘?并有未见苏诗一斑,公然肆其讥弹,亦可哀也!韩诗用旧事而间以己意易以新字者,苏诗常一句中用两事三事者,非骋博也,力大故无所不举。然此皆本于杜。细览杜诗,知非韩苏创为之也。必谓一句止许用一事——如七律一句,上四字与下三字,总现成写此一事,亦非谓不可;若定律如此,是记事册,非自我作诗也。诗而曰『作』,须有我之神明在内,如用兵然。孙吴成法,懦夫守之不变,其能长胜者寡矣;驱市人而战,出奇制胜,未甞不愈于教习之师。故以我之神明役字句,以我所役之字句使事,知此,方许读韩苏之诗。不然,直使古人之事,虽形体眉目悉具,直如刍狗,略无生气,何足取也!
  八、诗是心声,不可违心而出,亦不能违心而出。功名之士,决不能为泉石淡泊之音;轻浮之子,必不能为敦庞大雅之响。故陶潜多素心之语,李白有遗世之句,杜甫兴『广厦万间』之愿,苏轼师『四海弟昆』之言。凡如此类,皆应声而出。其心如日月,其诗如日月之光。随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见焉。故每诗以人见,人又以诗见。使其人其心不然,勉强造作,而为欺人欺世之语;能欺一人一时,决不能欺天下后世。究之阅其全帙,其陋必呈。其人既陋,其气必苶,安能振其辞乎?故不取诸中心而浮慕著作,必无是理也。
  九、古人之诗,必有古人之品量。其诗百代者,品量亦百代。古人之品量,见之古人之居心;其所居之心,即古盛世贤宰相之心也。宰相所有事,经纶宰制,无所不急,而必以乐善、爱才为首务。无毫发媢嫉忌忮之心,方为真宰相。百代之诗人亦然。如高适、岑参之才,远逊于杜;观甫赠寄高岑诸作,极其推崇赞叹。孟郊之才,不及韩愈远甚,而愈推高郊,至『低头拜东野,愿郊为龙身为云,四方上下逐东野』。卢仝、贾岛、张籍等诸人,其人地与才,愈俱十百之,而愈一一为之叹赏推美。史称其『奖借后辈,称荐公卿间,寒暑不避』。欧阳修于诗,极推重梅尧臣、苏舜钦。苏轼于黄庭坚、秦观、张耒等诸人,皆爱之如己,所以好之者无不至。盖自有天地以来,文章之能事,萃于此数人,决无更有胜之而出其上者;及观其乐善爱才之心,竟若欿然不自足。此其中怀阔大,天下之才皆其才,而何媢嫉忌忮之有?不然者,自炫一长,自矜一得,而惟恐有一人之出其上,又惟恐人之议己,日以攻击诋毁其类为事:此其中怀狭隘,即有著作,如其心术,尚堪垂后乎?昔人惟沈约闻人一善,如万箭攒心,而约之所就,亦何足云!是犹以李林甫、卢杞之居心,而欲博贤宰相之名,使天下后世称之,亦事理所必无者尔。
  一〇、诗之亡也,亡于好名。没世无称,君子羞之,好名宜亟亟矣。窃怪夫好名者,非好垂后之名,而好目前之名。目前之名,必先工邀誉之学,得居高而呼者倡誉之,而后从风者羣和之,以为得风气。于是风雅笔墨,不求之古人,专求之今人,以为迎合。其为诗也,连卷累帙,不过等之揖让周旋、羔雁筐篚之具而已矣!及闻其论,则亦盛言三百篇、言汉、言唐、言宋,而进退是非之,居然当代之诗人,而诗亡矣。
  一一、诗之亡也,又亡于好利。夫诗之盛也,敦实学以崇虚名;其衰也,媒虚名以网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