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开阖。唐诗则于屋中设帐帏床榻器用诸物,而加丹垩雕刻之工。宋诗则制度益精,室中陈设,种种玩好,无所不蓄。大抵屋宇初建,虽未备物,而规模弘敞,大则宫殿,小亦厅堂也。递次而降,虽无制不全,无物不具,然规模或如曲房奥室,极足赏心;而冠冕阔大,逊于广厦矣。夫岂前后人之必相远哉!运会世变使然,非人力之所能为也,天也。
  三、六朝诗家,惟陶潜、谢灵运、谢朓三人最杰出,可以鼎立。三家之诗不相谋:陶潜澹远,灵运警秀,朓高华。各辟境界、开生面,其名句无人能道。左思、鲍照次之。思与照亦各自开生面,余子不能望其肩项。最下者潘安、沈约,几无一首一语可取,诗如其人之品也。齐梁骈丽之习,人人自矜其长;然以数人之作相混一处,不复辨其为谁,千首一律,不知长在何处。其时脍炙之句,如『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疎』,『亭皐木叶下,陇首秋云飞』等语,本色无奇,亦何足艳称也!
  四、谢灵运高自位置,而推曹植之才独得八斗,殊不可解。植诗独美女篇可为汉魏压卷,箜篌引次之,余者语意俱平,无警绝处。美女篇意致幽眇,含蓄隽永,音节韵度,皆有天然姿态,层层摇曳而出,使人不可髣髴端倪,固是空千古绝作。后人惟杜甫新婚别可以伯仲,此外谁能学步。灵运以八斗归之,或在是欤?若灵运名篇,较植他作,固已优矣,而自逊处一斗,何也?
  五、陶潜胸次浩然,吐弃人间一切,故其诗俱不从人间得。诗家之方外,别有三昧也。游方以内者,不可学;学之犹章甫而适越也。唐人学之者,如储光羲、如韦应物。韦既不如陶,储虽在韦前,又不如韦。总之,俱不能有陶之胸次故也。
  六、六朝诸名家,各有一长,俱非全璧。鲍照、庚信之诗,杜甫以『清新、俊逸』归之,似能出乎类者。究之拘方以内,画于习气,而不能变通。然渐辟唐人之户牖,而启其手眼,不可谓庾不为之先也。
  七、沈约云:『好诗圆转如弹丸。』斯言虽未尽然,然亦有所得处。约能言之,及观其诗,竟无一首能践斯言者,何也?约诗惟『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二语稍佳,余俱无可取。又约郊居赋初无长处,而自矜其『雌霓连蜷』数语,谓王筠曰:『知音者稀,真赏殆绝,仆所相邀,在此数语。』数语有何意味,而自矜若此?约之才思,于此可推。乃为音韵之宗,以四声八病、叠韵双声等法,约束千秋风雅,亦何为也!
  八、李白天才自然,出类拔萃。然千古与杜甫齐名,则犹有间。盖白之得此者,非以才得之,乃以气得之也。从来节义、勋业、文章,皆得于天,而足于己。然其间亦岂能无分剂?虽所得或未至十分,苟有气以鼓之,如弓之括力至引满,自可无坚不摧,此在彀率之外者也。如白清平调三首,亦平平宫艳体耳,然贵妃捧砚、力士脱靴,无论懦夫于此,战栗趦趄万状;秦舞阳壮士,不能不色变于秦皇殿上,则气未有不先馁者,宁暇见其才乎!观白挥洒万乘之前,无异长安市上醉眠时,此何如气也!大之即舜禹之巍巍不与,立勋业可以鹰扬牧野,尽节义能为逢比碎首。立言而为文章,韩愈所言『光焰万丈』,此正言文章之气也。气之所用不同,用于一事则一事立极,推之万事,无不可以立极。故白得与甫齐名者,非才为之,而气为之也。历观千古诗人,有大名者,舍白之外,孰能有是气者乎!
  九、盛唐大家,称高、岑、王、孟。高岑相似,而高为稍优;孟则大不如王矣。高七古为胜,时见沉雄,时见冲澹,不一色。其沉雄直不减杜甫。岑七古间有杰句,苦无全篇;且起结意调,往往相同,不见手笔。高岑五七律相似,遂为后人应酬活套作俑。如高七律一首中,叠用巫峡啼猿、衡阳归雁、青枫江、白帝城;岑一首中叠用云随马、雨洗兵、花迎盖、柳拂旌,四语一意。岑五律如此尤多。后人行笈中携广舆记一部,遂可吟咏徧九州岛,实高岑启之也。总之以月白、风清、鸟啼、花落等字,装上地头一名目,则一首诗成,可以活板印就也。王维五律最出色,七古最无味;孟浩然诸体,似乎澹远,然无缥缈幽深思致,如画家写意,墨气都无。苏轼谓『浩然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诚为知言。后人胸无才思,易于冲口而出,孟开其端也。总而论之,高七古,王五律,可无遗议矣。
  一〇、王世贞曰:『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斯言以蔽李杜,而轩轾自见矣。以此推之,世有阅至终卷皆难入、纔读一篇即厌者,其过惟均。究之难入者可加工,而即厌者终难药也。
  一一、白居易诗,传为『老妪可晓』。余谓此言亦未尽然。今观其集,矢口而出者固多,苏轼谓其『局于浅切,又不能变风操,故读之易厌』。夫白之易厌,更甚于李;然有作意处,寄托深远。如重赋、不致仕、伤友、伤宅等篇,言浅而深,意微而显,此风人之能事也。至五言排律,属对精紧,使事严切,章法变化中条理井然,读之使人惟恐其竟,杜甫后不多得者。人每易视白,则失之矣。元稹作意胜于白,不及白舂容暇豫。白俚俗处而雅亦在其中,终非庸近可拟。二人同时得盛名,必有其实,俱未可轻议也。
  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