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大半有些晓得,议论纷纷,宝玉的声名价值不免因此骤跌。而且新近伍大人放了藩司外任,区大人亦往浙江候补去了,既缺了两个长庄主顾,又少了一班阔老往来,只有几个不辨薰莸的登徒子时常走动,生意逐渐的靠不住了,竟与上年数月判若天渊。
  在宝玉却不放在心上,只思与十三旦取乐,大肆淫欲,不让他一夜空闲。谁知孽缘将满,十三旦见了宝玉,恩爱之心一变而为恐惧之心,宠怜之念更一变而为厌恶之念,即近患伤风咳嗽,喉音略哑,亦怪着宝玉剥削,故每思远而避之,不敢常来亲近,仿佛遇着狐精缠扰,难以洒脱一般。较之从前在申离别之时,怕他更甚,恨不请一个法师来,把他驱逐回去,方好保得自身。然一时尚未遽绝,间或前来走走。此际宝玉大生怨望,唠唠叨叨的数说他,咭咭咯咯的嘲骂他,或话中疑他别有外遇,或语内恨他太觉无情,一而再,再而三,只管撒娇撒痴,要他夜夜到此畅叙。初不料十三旦早存离异心肠,受了连日的讥刺,这天实在耐不住了,登时面红颈赤,改变容颜,虽不与宝玉对垒,仅以白眼相加,却比当面指斥的利害。旁边阿金、阿珠见此形色,连忙从中排解。那知此刻十三旦不但愤气填胸,抑且深悔与他重相结识,险些儿坏了喉音,误了自己终身。想到这一层,宝玉实是个害人之物,陷人之坑,及早避之不暇,还敢再同他亲近吗?所以心坚如铁石,面冷若冰霜,鼻子哼了几哼,牙子咬了一咬,又怒目对宝玉看了一看,随即回转身躯,大踏步向着外边就走。阿金、阿珠慌忙赶出来拉他,那里再拉得住?早已下楼出门去了。正所谓:

  兔脱网罗难再获,鱼离钩线不重来。

  总之邪缘已尽,故比从前愈为决裂。现下书中将他表过,就算交代,以后恕不再提。
  单说阿金、阿珠拉不住十三旦,只得回身进房来看宝玉。宝玉此时呆呆不语,两泪交流,扑簌簌如断线珍珠,心中又气又苦,又是懊悔,气的是十三旦太无情义,苦的是自己现住在京,毫无靠傍,懊悔的是我不该当面得罪了他,致使好事成空,仍受独宿凄凉之苦。虽自去春至此一载有余,银钱尚不缺乏,然所多有限,翻不如昔往广东,得以满载而归,仿佛在此做了一场梦,那得不伤心落泪?阿金、阿珠在旁劝道:“大先生气俚哉,格套做戏子格,晓得啥情义嗄?倪老早料到有今朝格一日格哉,不过倪皆为前头 爱俚落不好说啥,轧实倪间搭格生意才拨俚带坏格呀!故歇呒啥别样,大先生, 还要俚,明朝让倪去劝俚,劝得转末呒啥,劝勿转末,倪还是早点回上海罢, 登勒里弄僵仔倒勿局格。大先生, 想阿对佬?”宝玉点了一点头,想来也只好如此,别无主意。忽闻钟上敲十一下,阿金又道:“大先生困罢,气煞也呒买用格哉。” 说着,同阿珠伏侍宝玉卸妆安睡,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阿金、阿珠一早便往十三旦寓中,虽然遇见,又讨了一场没趣,回覆宝玉。宝玉起身未久,得了这个信息,又气苦了一回,方含泪向阿金、阿珠说道:“奴勿壳张格格人会实梗样式格,翻转面孔就勿认得人,奴故歇只好依 说话,早点转去格哉,一来末生意勿好,远勿如上年;二来格套事体拨别人晓得仔,奴还有啥面孔嗄?” 说罢,更呜呜咽咽哭了半晌。幸有阿金、阿珠竭力劝慰,说:“倪回仔上海,怕呒不比俚好格人哉?譬如杀猪屠死脱仔,倪勿见得吃带毛猪格。况且倪登勒间搭,白相格场化才呒不,带累倪也气闷煞。亏( 读区) 大先生耐心好,夜里守着仔俚,连日里才勿出去格哉,故歇俚既经甩脱 , 落得回到上海,写意写意,如果要个把人陪陪,也容易得势,包勒倪身浪,还 比俚胜几倍阿好?”
  宝玉听阿金等这样一劝,心中放开了许多,便把眼泪揩了一揩,说道:“格末倪几时动身转嗄?”阿金道:“格是随便 大先生格 ,要动身末就动身,亦呒人拉牢倪。照我格说法,连好日才 拣得格,横势倪一共五个人,说走就走。问搭格套硬头家生,好得区大人到浙江去格辰光,交代歇 格,如果 用哉,扛到仔广东会馆里去,勿比倪自家买格,倒要等卖脱仔勒好走得来。大先生, 自家斟酌斟酌看,到底想哪哼佬?” 宝玉略想一想,便道:“今朝是四月十三,再下去要热哉,倪准其过二十就走罢。”说着,又不禁长叹了几声。阿金唯唯答应,犹恐宝玉一人寂寞,丢不开心头气苦,故常与阿珠陪伴闲谈,消遣时日。但这几天,书中别无可记之事。
  单表宝玉择定五月念二动身,先命相帮将木器家伙发往广东会馆,又把房子退了租,然后整备车辆,收拾箱笼细软物件,自己同阿金、阿珠相帮等众,一行人押着行李出城,仍旧买票上了火车。一切情形与来时大致仿佛,恕不再叙。当日到了天津,宝玉无心游玩,在客栈耽搁了两天,即趁着太古轮船回南。正叫做有兴而来,败兴而返。昔人有诗咏之曰:

  踉跄南下怅分离,恍到山穷水尽时。
  孽海茫茫终不返,他年回首已嫌迟。

  一路之上,宝玉在船寡言寡笑;虽有阿金等劝慰,终觉忽忽然若有所失,意绪如麻。那天将抵上海码头,方才想起一事,向阿金说道:“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