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想:今天自己变了骆驼哩。忙大唤一声,替出右手,要抓孩子。孩子手快,向他脊梁上轻轻一点,便全身麻木,挣扎不来,白着眼,只倒着看着哼着。孩子活泼泼地的跳跃到她母亲面前,牵着衣衿道:“妈,这囚徒怎这样不济事,亏他也做强盗不算,还要在这沧州大模大样的过去呢。”妇人笑了一笑道:“你去营里告诉爹,说捉了个强盗了,快带几个弟兄来解上去罢。”孩子笑着跳着的去了。吉尔杭这时身体虽不能动弹,耳目却还有用,听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强盗,自己也不知怎的漏了破绽,想:罢了,平日几百个人不在心上,今日却跌在孩子手里,面皮削尽,活也没趣味,由着他们去摆布罢。只这孩子的姓名,是不可不知的,死了也有个冤主。便在地上叹息向少妇道:“我服了你那儿子。给我通个姓名,再见时好报答呢。”
  看官,你道那少妇是谁?不说谎话,怎么不是杨春华当日在孤树村遇见的五儿!这孩子自然是五儿的儿子了。他们怎地会到沧州,暂且不表。
  如今要紧说那孩子出去以后,不多一刻,便蜂拥进几个人来。当头一个穿着件洋绉绸的长褂,踏着抓地虎快靴,虽是武士装束,却恂恂有书生神态,一见躺在地上的吉尔杭,仔细端详了一回,失惊道:“差了!这是吾家姨表阿兄。十多年没见面了,怎竟到了这儿来?”说着忙要扶他起来。却铁柱生根的一般,撼了两撼,才抓了起来,放在椅上,一面看着少妇道:“怪不得你不认得,你过门以后,没见过一次面的呢。”众人见不是强盗,便无精打采的要去。那人道:“弟兄们,且喝一杯去。我们这儿现存的是酒呢。”五儿果然烫上几壶来。众人一见,涎早垂了下来,哪里肯不喝,便都坐了下来。一回见那人责备孩子道:“这是你表伯,还不将穴点开了,看表伯等一回同你不依呢。”孩子笑嘻嘻的上去,真个将小手向吉尔杭脊梁上一拍。吉尔杭一个寒噤,便似换了个人一般,只手脚还软的,没半些儿气力。听那人口口声声的称他表兄,又见隔座有几个绿营中打扮的在那里喝着,心里已明白了一半,从一万分惭愧中,挣出一句话来道:“表弟你再迟业一刻,愚兄要给老表侄断送了。”五儿等听了,不觉一笑,想:好一个癞皮汉,亏他有这脸,竟认了亲哩。
  那人自去敷衍了几个兵士,待他们去了,才回转身来悄悄道:“朋友,你究竟是谁?我看你这不伦不类的腰包,便知不是个好人,你自己看那绣花湖绉的手巾,明是闺阁中东西,怎配你这冬瓜似的面皮!”吉尔杭不觉“噗哧”一声笑。那孩子接着指着吉尔杭努出了两个眼珠儿道:“爹,他还不止做强盗。爹没还来时,他似要在妈身上偷摸甚东西一般,尽着向妈笑着看着呢。”这句话把吉尔杭羞得只少地洞钻。那人叱着道:“结儿,你还多说话,看仔细揭下你的皮来。”吉尔杭见他这样,不觉愧极生感,拜倒在地道:“小弟实在该死,以前的事不必说了,以后若不将恩兄生死肉骨之谊,铭刻心腑,做个好人,便天雷劈死也无悔。”
  说时,止不住溜下泪来。那人忙将他扶起,大家坐了,这才通问姓氏。知道那人姓祁字北山,蓟州人,是五儿的丈夫。这孩子便是他的儿子结儿。那祁北山在蓟州狱中,父子兄弟,都被虎一般的狱吏生生作践死了,只留他一个,靠杨春华一书,救了出来。知道春华在红石山,便携妻儿去投奔。涵碧见五儿清姿玉映,爱好天然,那便十分同她亲近。那结儿这时才九岁,却生得健捷勇敢,迥异常儿。春华没事时,每随便指点他些内功门径,不上三年,居然有了四五分了。祁北山日与春华居,自然也得了一身本领。这时受春华命,在沧州假着酒店做名目,侦察京师举动。北山又夤缘得了个绿营的把总。
  这天见了吉尔杭,知道是个蒙古男儿,有心要想结纳他,所以假认作表弟兄,瞒过了兵士。这夜用全副感情,灌输了他一夜,把吉尔杭感激得誓同生死。到明天吉尔杭急急要走。五儿便缝起个膊来,换下了那条手巾,又送他许多路菜,殷殷勤勤的送了他去。独有结儿总骨朵着嘴,不言语,心里兀自想:爹妈敢是痴了,强盗焉见有改悔过的?可惜这路菜送给了猪狗呢。
  闲话慢讲。且说吉尔杭到了北京,觉得碧瓦丹甍,黄沙白土,肩摩毂击,物华人秀,真是开天营建之都,驭宇升平之地。在酒楼茶店戏园土窑里边顽了几天,有些懒懒的起来。
  一天,一个人随着脚走到个南城根下。天差不多黑了,两旁店铺灯光如雪,游人蚁聚,面上都现着一种醉饱酣歌之色。正想拣一家酒店进去,忽见一家楼梯上蹬蹬地的走下一个人来,也算吉尔杭福至心灵,仔细看那人时,见他穿着天青团花摹本缎的缺襟马褂儿,蜜色素缎的长袍儿,踏着乌云压雪的薄底靴儿,戴着五指开岔的小帽儿,长眉入鬓,星眼多姿,天生是个贵家公子模样,心里暗暗喝采道:“好个标致少年!”正想着,忽见路头拥过七八个油滑少年来,一见这人,大家酒遮住了脸,挤将上来。有几个胆大的,竟动手动脚起来。一人道:“这小哥敢是丰乐班的小旦呢,咱们都是最爱讲个交情的。春明楼一手好烹调,咱们就到那里去喝一杯罢。”一人捻住了他的手腕,埋怨那人道:“老三,你总这样冒冒失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