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小觑了你。你若不说,我也不知。你疾忙把牡丹画就多幅,我便叫香公去卖。”翠翘道:“若得知出自庵中,便有人来缠扰,那个又不妙了。”自修想了一想道:“有了,倘有人问时,只回他从下路贩来的。”〔详慎周密。〕翠翘道:“倘若我丈夫来问,也是那等回了,叫他往下路何从寻觅?”自修道:“你把丈夫的面庞形状说与香公,叫他留心在意。倘你的丈夫看见了画,他定有一种恳切的问法,决不漫然说过。”翠翘大喜道:“这也有理。”
  那时自修便叫香公将纸笔颜料等物陆续买来。翠翘镇日描画,都是粉笔画的白牡丹,并没图记名款。自修心里懂得翠翘有父母凶丧,因此纯画的白色,却画得生动有神,不胜赞羡,乃道:“画牡丹也多,就是你丈夫识得你的款式,倘或在忙促之时,便不留心,岂不叫他错过?怎生再得一法,得他留神细看方好。”翠翘道:“我也算计来。”乃向妆匣内取出一卷纸来,递与自修道:“我把那隐语题上,却是如何?”自修展开一看,乃是十二首绝句,诗内包含本意:
  其一:
  姚黄魏紫最精神,何等韶华斗丽春。
  独有一枝颜色异,飘零颜色白如银。
  其二:
  春来万卉尽争妍,露润风披色倍鲜。
  偏是花王类寒素,不同时艳取人怜。
  其三:
  朝暾初射露搢搢,便似梨花先宿妆。
  一任飘流千万里,凄凄犹敛旧天香。
  其四:
  好花常向富家看,百宝兰前锦绣攒。
  篱外一枝偏皎洁,夜深遥映月光寒。
  其五:
  嘉名曾说水晶球,写就花容韵欲流。
  似有香魂感知己,一般芳洁意相投。
  其六:
  芳园脉脉缔同心,烧烛相看艳色深。
  只为惜花人久别,花魂愁作白头吟。
  其七:
  祥云嘉种倚云栽,玉蕊垂重傍玉台。
  莫道枝头颜色少,开时原是雪成堆。
  其八:
  一朵高擎未可攀,只缘容色太幽闲。
  若非绿叶环相映,花在虚无缥渺间。
  其九:
  一枝斜折妒花风,吹落波心水色同。
  赖有维摩收拾起,不教天女散遥空。
  其十:
  折枝写就韵天然,插向瑶瓶比素莲。
  尘浊不堪供玩赏,愿依大士白云边。
  其十一:
  轻描宫粉不傅朱,红袖翻成白练襦。
  应是画家存别意,不关颜色费工夫。
  其十二:
  淡扫蛾眉泪尚垂,忍将红艳上花枝。
  但留一片堪怜色,付与东君仔细思。
  自修细细看完,便乃击节叹赏道:“原来你有这般大才,怨慕衷情,深有风人之旨。我等愚拙村尼,鉴影自愧,自宜投入空门,做个绝人逃世之事。小娘子,你的福泽,正未可量。”无碍等虽不知诗,然自于诵经识字之后,也略晓得些文义,亦是叹羡不休。翠翘把诗意合画意的各自标题,共画有一百二十幅,每诗一首,题上十幅画。付与香公,说明丈夫的面庞形状。众尼才晓得翠翘的丈夫却有这等丰姿,向只道有膂力的人,凶狠之相,必是粗豪蛮笨样子,〔不思有吕布、马超耶,皆勇而貌美者。〕那知这等风流俊雅,真不枉与翠翘作配。
  那香公便每日早晨到闹市里卖画。尽有人取看,见得没有图记,尽则胡猜。也有批评这幅好那幅丑,各人意见不同。只为卖得五六分一幅,其价甚廉,颇有人买。不上半月,一总卖完。香公也留心察看那些来买的人,并无一个合着翠翘所说的身材相貌。那一百二十幅画,大半是斯文人买去,只为题诗在上,也参得出自女人手笔,别离悲怨之情,溢于言表。大都读书人,除不关休戚一种人外,稍有钟情自好的,无有不会替人担忧;遇见那等笔墨,定作话柄,所以那班人独买得多。翠翘指望四处流传,一到丈夫眼里,自然有个相逢之日。正是:
  相离万里魂追逐,恃有音书诉衷曲。
  勿将文字等闲看,文字初开天雨粟。
  不表那翠翘在杭州石莲庵住下。且说裘自足把妹子拐卖,得了三百两银子,不胜快活。到了家中,邻舍亲戚问送去若何,自足总扯谎回答。只道石搢珩家事尽好,凌驾山事虽有因,如今狠使了银子,仍然没事了。众人道:“石搢珩和你至亲,离了半年,今又为送他妻子去,自然该留你多住几日,怎生便早回来了?扬州乃繁华之地,却是何处最好?”自足道:“石妹夫待我非常之好,必要留我多住几日,奈我思想家里,急于要回,他也只得放了,因此总不曾到那里玩耍。”众人也信为实然。
  自足有了银子,那时逐渐开阔,便请了先生在家,教那小儿子读书;合家住在那屋里头,打发裘能夫妻住在自己家中;渐渐的置田买地买家人,扳亲结眷,乡村里人也尽来奉承他了。〔世情。〕自足心里怀着鬼胎,只怕石搢珩一来,便难抵对,虽则前日在妹子面前曾有抵对发付的话,那却是将妹子作料就嫁本地方人,尚有原物现在;今则人都不见了,倘来追寻,怎生料理?心里虽然这般着想,然而世上愚迷之人,利令智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