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那人闹了个针锋相对。红珏眼快,认得此人是电报局委员詹枢世,自己从前也曾做过他,慌忙缩颈不迭。岂知外面的詹枢世也同她一般看清楚了,笑说:“我道那一个,原来是林红珏老五,我们老朋友,多年没见面,理该出来谈谈的,为什么掩掩藏藏。你不出来我进来咧。”

  口中说着,身子早已站起来,向亭子房间直闯进去。媚月阁拦阻不及,只得跟他进内。红珏见他进来了,情知不能躲避,幸亏她是堂子出身,男客见得多了,因此并不羞愧,却不慌不忙的,向枢世点一点头。枢世见台上放着两副杯筷,说:“原来你们还没用晚饭呢。”媚月阁道:“是的,詹老爷这里使饭好不好?”她本是一句敷衍话,不意枢世大为老实,说:“好得很,我刚巧也没用饭。况有老五在这里,她是有名的好酒量,我还得同她赌几杯呢。”媚月阁听枢世当真要吃饭了,恐红珏不肯与他同桌,心中颇费踌躇,两眼望着红珏,看她有什么表示。岂知红珏爱酒的人,最欢喜同人赌量。况枢世又是熟客,听了倒反笑容满面,毫无拒绝的意思。媚月阁也就叫人添了副杯筷,三个人同桌饮酒。媚月阁量窄,只能陪他们坐坐。红珏、枢世二人,却开怀畅饮。枢世本来是个色鬼,怎当得两个女人陪着他,心中乐极,酒也不免多灌了几杯,挤着一双色眼,对红珏看了又看。红珏横了他一眼道:“你多看做什么?”

  枢世哈哈大笑道:“我现在看见你,又想起十几年前头的旧事来咧。那时你姊姊林红瑛,还未嫁人,你也只十五六岁。年纪虽小,酒量倒也不弱。每逢外国人跑马这几天,你姊妹两个,都打扮得鲜花一般,坐着四轮马车,跑马厅兜圈子兜完,便到张园泡茶。有一天我同几个朋友也在张园,还有外国人密斯脱大拉司和密斯脱奥克司,与我们一同在洋房内大菜间中喝白兰地酒,仿佛是我还不知是那一个朋友招呼你们姊妹俩进来,密斯脱大拉司最欢喜同你讲三不像的中国话,你偏要卖弄聪明,对他说洋泾浜外国话,因此反弄得两下里一个都不懂,谁讲的是什么话了。后来大拉司请你喝白兰地酒,你连吃五大杯,粉脸上顿时就同染上了胭脂水一般,红将起来。还有你姊姊,也被密斯脱奥克司灌醉了。这时候上海还未有人懂打扑克的道理,我们弄了一副外国纸牌,只晓得斗圈的温,以为这就是赌中间最时髦的玩意儿了。当时我等拖大拉司几个打圈的温,你在旁看得眼热起来,惜乎姊妹两个,身边都没带现钱,有黄祝封黄观察,给了你十块钱做赌本的,岂知你一出手就被大拉司赢了去。你吃醉了酒,见钱输了,不由发起急来,意欲到大拉司手中去抢还他十块钱,不意醉后两条腿一点儿力都没有,大拉司见你来抢他的钱,故意向后一让,你扑了个空,就势跌倒在地,顿时大吐之下,幸亏不曾跌伤,扶你起来,你连人事都不晓得了。你姊妹也醉得同你相差一肩,见你如此模样,当你跌死了,只顾扶着你哭妹妹。我们大家商议说,你两个都是姑娘们,手臂上又套着五六副金镯头,还有珠花插戴,每人身上,谁不有数千金价值,若仍让你们坐来时的马车回去,做马夫的岂有什么好人,况你两个又如此昏昏迷迷,日后准得要闹出遗失东西的祸来,故此公推我做护驾将军,还拿黄观察的马车送你,把你抱在我身上。你姊姊坐在旁边,身子也靠着我,由张园送到你们家内,一路上抱着你们两个,幸亏你姊妹二人,骨头都是很轻的,不然这许多路岂不要把我压煞吗!”这句话说得媚月阁同房里一班人都笑了。红珏听枢世翻她旧话,还拿她开心,不由脸一红说:“你放什么屁!谁高兴同你讲这些话。”

  枢世又哈哈一阵笑道:“现在你也嫁了人咧,听说嫁得很得意呢。”红珏不睬他,只微微笑了一笑。枢世又道本来做堂子生意,哪能终世,必须放出眼光,趁盛时候嫁了人。常言道:急流勇退。自己手中也有几个藏着,日后一辈子不吃男人的亏,倘眼前贪图适意,朝三暮四,到后来两手空空,再想嫁人,后悔无及。不是我老詹倚老卖老,在我眼光中看来,你也算得此中有脑子的人物了。往往有班没脑子的,嫁了人还张不好李不好,闹着出来。日后年华老大,一事无成,当初极时髦的先生,至今漂泊失所,默默无闻的何可胜数。”说到这里,忽见媚月阁杏眼圆睁望着他,暗道不好,我只图夸赞红珏,却忘了此间还有个同她反比例的人咧。再说下去,她一定要疑心我有意骂她了,自己赶快住口,呵呵一阵笑,收却话头,举杯引尽,教红珏照杯。红珏说:“减一杯罢!你的量宏,我敌不过你。”

  枢世大笑,猛然记起一件事,对红珏说:“你嫁人至今,光景有五六年了,我在外间,常看见你同一班公馆中的奶奶们,吃大菜,看夜戏,应酬也同我们差不多,是很忙的。你虽不留心我,我却很注意你。你有几个女朋友,我也认得。”

  红珏问是哪几个?枢世道:“有个姓武的,还有姓王的?姓马的,是不是?”红珏道:“正是,但她们都是好出身,你怎能认得的呢?”枢世笑道:“这是那里话,好出身难道我就不该认得吗?老实告诉你,那姓武的,我们还是世交呢。她的公老太爷,同我们老太爷同年。我小时候,随老太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