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则家中这班下人,无双虽然教我散去,但散去必须给足一个月工资,家中存的几百块洋钱钞票,昨夜如数行了贿,目下分文无有,如何打发。有这几桩难题,不免大费踌躇。后来一想,这些东西横竖不是我自己出钱买的。常言道:汤里来,水里去。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倘再三心两意,落在俊人手里,吃外国官司,尝西牢滋味,那时虽要仍做一个蹩脚新剧家,只恐也办不到了。因此当下打定主见,遵照娘姨的说话,家伙物件,托她代寄,将衣服中几件应用的打了一个包裹,其余都教车夫拿去在当铺内当了百十块钱,先发下人工资,余下的连同当票,一并揣在怀内,对娘姨说:“我目今到城里一个朋友家去暂住,如有说话,可到醒民新剧社来找我。”

  娘姨点头理会,美士提着包裹,没精打采,含着两泡眼泪出来,叫一部黄包车坐了,到西门城内,一个旧同学家中。这同学姓黄,字百城,为人很是诚实,不过头脑略旧。他父亲也是上海缙绅,家中住宅很为宽敞。美士说明来意,百城并不推却,便留他在书房中下榻。美士大喜,称谢不遑。百城又替美士引见他父亲,美士见了他父亲,连称老伯。他父亲见美士人品俊秀,吐属温文,心中很为欢喜,问他四书五经,曾否读过,古文读的观止呢,还是笔法?谈到后来,知道美士是做新戏的,不觉大大不悦,正言厉色道:“夫优孟衣冠者,古人所谓声色之娱,亡国败家者也。四书上虽有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二语,但此优非优孟之优。优孟者,伶人也,士君子所不齿,非学者所宜为者也。子未读五代史怜官传乎?”说时回头问百城道:“你可记得?”百城回说记得。他父亲道:“你且背来。”百城略不思索,背诵一遍。他父亲听着,颠头播脑的道:“此即亡国败家之殷鉴也,可不惧哉,下次万万不可。”

  美士连声称是。百城之父,方露笑容。美士私问百城,知道他父亲名唤黄万卷,是旧学维持会会员,晓得他学问一定很深,因此不敢同他多讲,深恐自己学力不济,露出马脚。这天吃罢晚饭,仍到醒民社做戏。当夜未见娘姨来报凶信,心中颇为自慰。同伴中也没人知他出了这桩大事,王漫游还向他取笑,问他公馆里奶奶一向身子可好?吴美士道:“你也莫说别人了,自己近来不是也有个什么奶奶吗?”漫游瞪了他一眼,彼此一笑。美士做罢戏,仍回百城家过宿。次日足不出户,在百城家书房中躺了一天。晚间因有朋友在荔香园请客,不去恐人动疑。挨到上灯时分,才步行出城,雇车到四马路荔香园广东菜馆。漫游、天孙等先在,见了美士,笑说少爷来何迟也,莫非被公馆中奶奶绊住了,走不出吗?美士顿足道:“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同人取笑,是何道理?”漫游等见他发急,便不说了。美士坐不多时,忽然有个堂倌进来说:“那一位是吴美士先生?外边有人找他呢。”

  美士大吃一惊,暗道:“坏了,这一定是俊人派来捉我的,我命休矣。唉,不料我吴美士落拓半生,只因爱吊膀子,得此结果。”一阵心酸,险些儿流下泪来,料想出去一定吃捉。倘不出去,他们未必肯轻易放过。如若闯进来,将我一把抓去,当着大众面前,这台可坍不下,不如爽爽快快自己出去为妙,保得硬着头皮随那堂倌出来,两腿搬动时,好似有千斤之重,心中自忖来人中徐阿珊一定在内,还有几个无非是外国包打听,三道头巡捕等辈,见面之后,料无别话,只消套上手铐,随他们走咱罢了。一到外面,暗暗说了声惭愧,原来来者不是别人,却是无双的梳头娘姨。你道那梳头娘姨因何寻到这里?她早上奉了无双之命,到醒民社找寻美士,因时候太早,戏馆中只有两三个茶房和值台人等,有的刚起来没卷铺盖,有的还高卧在戏台上。娘姨问他们,可知吴美士先生耽搁何处?众人见她是个女人,都有意同她玩笑,说你找他则甚?娘姨回说,有要紧事。众人道:“你告诉了我们,少停代你说罢。”娘姨道:“不能对别人说,非得面见不可。”众人笑道:“既如此,你等着罢。”

  娘姨等了一会,见他们各做各事,嘻皮笑脸不住的瞧她,急道:“你们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众人笑道:“早得很咧,大约等到夜间八九点钟,他来做夜戏时,你就可以同他面谈了。”娘姨怒道:“我问你们,他耽搁在什么地方,谁说在此等他,人家有极要紧的事,你们寻什么开心呢!”众人笑道:“原来如此,你为何不早些说,他耽搁在城里。”娘姨道:“城里什么地方?”众人道:“城里就是城里,还有舒适地方,你向城里去找便了。”这几句话譬如不说。娘姨赌气,跑了出来,寻到昨天美士歇出的那个娘姨,问她美士城里可有什么亲戚?她道:“听说三牌楼地方有一门亲戚,不知姓什么,还不知美士是否在彼。”

  娘姨听说,当时雇车进城,在三牌楼找寻许久,毫无踪迹。没奈何重复出城,找到美士的车夫,问他平日可曾拖美士进城?到过什么地方?车夫回说:“城里到过的地方很多,一时记不清楚。昨儿听他叫黄包车,好像说是西门。但西门城内,从未见他有什么去处。你到西门去寻,或能遇见,亦未可知。娘姨听了他的话,果然到西门城内,大街小弄跑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