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也可以炼掉。舍此二处之外,则人人身上总带着这四个字。人身上既有这四个字,然后生出无数的七情六欲,生老病死,一切种种皆由此而起。这四个字,亦因人而施,若遇着聪明智慧的,他就聪明智慧的离合悲欢;若遇着痴愚蠢拙的,他就痴愚蠢拙的离合悲欢。他之所遇不同,而人之用他不一。虽是他粘在我身上,用与不用,其权在我。我要用他,他不敢不依着我悲欢离合;我若不用他,他也断不敢叫我离合悲欢。其中道理,一时难以说尽。就指日前柳大兄弟同张大妹妹他们两个,与咱们风马牛不相及,如何有离合悲欢之事?是琏二哥忽然遇见,岂不是同他合了吗?你不知琏二哥同他河干相合的时候,已就有了长亭离别之事。咱们替张大妹妹料理完姻的这一次,也就定下了临歧分手的这一悲。可见这四个字是一定而不可移的。是人去用他,不是他来用人。况且那天咱们见宝兄弟,你不听见他说’缘深者相聚日多,缘浅者分离日早’。
  他虽指我同他夫妻缘分而言,但我瞧着天下事大都皆然。所以我自此以后,颇有所悟。我将这四个字为我所用,不为他所用。
  至于儿女情肠,同那英雄心事,另又是一番道理,又不是这四个字所能窥测者。”珍珠笑道 :“你总说有理。我瞧着明儿五 妹妹们起身,你要出一点儿眼泪,也见不得咱们。”宝钗笑道:
  “我不但出眼泪,还要放声大哭。”珍珠道 :“你说你悟了道,不管什么离合悲欢。为什么你要大哭呢?”宝钗道 :“我 哭的不是离别。”珍珠道 :“不哭离别,还有什么可哭的事? 你倒说给我听听。”宝钗笑道 :“我哭的是我这样一个人,为 什么不叫我早死?既不早死,就不该叫我认得宝玉。既叫我认得宝玉,就不该有林黛玉、史湘云、香菱、妙玉、迎春姐妹这一班人。而今转眼皆空,所有者,惟我二人而已。数载以来,心如槁木。不意今年又遇柳幼张夫妇;今又与蟾珠、芙蓉订为姐妹,又不过是数夕盘桓,一朝分手。细想起来,不是我这个人活的无味!不得不对着知己面前纵声一哭,以尽此一番相聚之谊。”珍珠、芙蓉、蟾珠一齐叹息道 :“宝姐姐真是千古多 情,令人留恋!”蓉大奶奶笑道 :“外面的雨,也下得高兴; 宝妹妹的话,也说的高兴;你们听的,也听的高兴。”珍珠笑道 :“你那里这一堆子的高兴,何不留两个带回家去使呢?” 蓉大奶奶笑道 :“好的,你该罚个什么?这是你姑娘说的话吗 ?咱们今儿倒要评评这个理,看你应说不应?”芙蓉、蟾珠两个不懂,说道 :“三姐姐并没有说什么,怎么大姐姐要罚他呢 ?”蓉大奶奶笑道:“你们不懂。这件事,要请宝二奶奶公断该罚不该罚。”宝钗笑道 :“我是闭门不管窗前月。”珍珠笑 道 :“等我梅花自主张。”蓉大奶奶道 :“很好,你自己说罢。”
  珍珠笑道 :“罚我一大杯,对着雨中修竹,一饮而尽。” 蓉大奶奶忙叫丫头们斟一大杯,珍珠端着慢慢饮干,说道 :“这 阵风雨甚觉凉快,这一大杯酒倒很合式。”宝钗道 :“真个咱 们身上也有些凉意,放下帘子,上了灯罢。”伺候的姑娘、嫂子们赶着上灯。
  珍珠道 :“柳太太娘儿三个,此刻对坐船中,值此风雨, 不知何以为情?”宝钗道 :“断不能不念咱们。就是琏二哥去 了,他们那里知道,也还是不住口的念他!可怜咱们再要见他娘儿们,我瞧着也就很费事。别说见面,连寄个信儿也是难的。”
  珍珠忽然笑道 :“咱们竟糊涂了。”宝钗道 :“怎么糊涂?
  “珍珠道:“现放着带书子的人在这里,再没有这样妥当。还 可以面致,将咱们今日对此风雨念他们母子离别之情,大可面说。”宝钗道 :“真个我倒忘了。”对蟾珠道 :“我有一事奉托,咱们有个至好妹妹嫁与礼部主事柳公为媳。主事公去世,柳太夫人娘儿两个托身萧寺,贫苦万状。是琏二哥作媒,将咱们张大妹妹名玉友说给了柳家兄弟。做亲之后,娘儿三个就扶榇回家。他正是三姨夫治下廉州府人,我同三姐姐有书子托你,还有点东西寄去。你到那里回明三姨儿,同着大兄弟到他家去见柳太太同玉友妹妹,就将咱们想他的光景细对他说。这是你亲眼瞧见的,咱们书子上写不了这些,你想着对他说罢。你对妈妈说,常请他婆媳两个到衙门里来相聚相聚。那张大妹妹最是多情的人,你同他认了姐妹都是好的。等着过一半天,我当面见姨夫同三姨儿面托,还要求姨夫格外的提拔。那柳大兄弟他的笔下甚好,求姨夫培植。他是个读书的世家人弟,若能栽培他读书成名,真是大大的一件好事。”蟾珠道 :“姐姐们放 心,我到那里住下了,一准到他家去,将姐姐们念他的光景,再没有不对他说的。”芙蓉道 :“那天我送礼来,正遇着柳太太同大奶奶要起身,都在这里,见了咱们好亲热,真傻好的一个人儿!”蓉大奶奶道 :“人也长的很俊。可惜打伙儿没有三 两天,就起身去了。怨不得招人想他。”席面上五位奶奶、姑娘谈的十分有趣。伺候的嫂子们轮流上菜。
  此时风雨渐止,惟檐前淋雨与那竹梢上渐沥断续之声尚还不止。蓉大奶奶道 :“我该上去斟斟酒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