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又想自己今日,比晴雯与宝玉换穿衣服的时候一样伤心,禁不住扑簌簌泪珠滚下,倒将晴雯的袄子溅湿了一大片衣襟。袭人落了一回泪,见宝玉还呆呆的站着,便向宝玉道:“你出来有时候了,快回去罢。有谁同你来没有?”宝玉竟似没有听见,一手接过袄子,便要穿在身上。袭人道:“这样热天还穿得上棉袄子吗?你回去悄悄打发一个老婆子来拿罢。”
  宝玉只得把袄子撩在炕上,又安慰了袭人几句话,出了花自芳家,仍来园子后门回来,并无人知道。叫管园门的老婆子到袭人家去拿了一件衣服回来,交给麝月。那园子里自从傻大姐拾了香囊,闹事以后,严禁私自传递物件,因宝玉吩咐,不敢不听,那老婆子偷空儿到袭人家去取了袄子回来,又错记了宝玉的话,把袄子递在雪雁手里,被紫鹃瞧见,回了黛玉,闹起这件事来。
  那时晴雯说的拿去做陪嫁的话,正值平儿拿了支销总簿送与黛玉过目,进来听见,便笑问道:“又是那一位姑娘要办嫁妆,我们好端整送添箱。”紫鹃把话岔开道:“小红去做芸二奶奶,又是好几天了。”黛玉道:“前儿你送他过来,早知道要配芸哥儿的,不该受他这个头。”平儿道:“芸哥儿也是下一辈子,听说宝二爷认过他做儿子,奶奶还是他婆婆呢。”说着,都笑起来。平儿又道:“我送他来,为是我们奶奶送还二爷赏蒋琪官的,谁料到后来这节事,真是姻缘前定。”黛玉道:“小红正是你一个帮手,得用的时候,你奶奶为什么急巴巴打发他出去?”平儿笑道:“恁也不妨,就为二爷多看了他两眼。”
  黛玉道:“你们奶奶这个醋罐子总丢不了。”
  一语未了,凤姐处又打发小丫头来找平儿问:“莺儿姐姐为什么不过去?姨太??那里又打发人来催,说等着他去瞧宝姑娘呢。”黛玉惊问:“那一个宝姑娘?”平儿也瞪了眼,说:“刚才姨太太那里打发人来叫莺儿过去,我也只道是没要紧的事,这里拉着说话兜搭住了,我还不知道是那一个宝姑娘,打量就是宝琴姑娘也不定。”黛玉摇头道:“向来人家都叫惯琴姑娘的,况且琴姑娘好好在太太那里,姨太太叫莺儿去看他什么呢?莫非铁槛寺有了些消息?但这里并没知道,断没有姨太太那边先得信的。这句话倒把人糊涂住了。”平儿笑道:“那有这件事,想是他们错听了话。这簿子留着,奶奶看过了,我再来取。”说着连忙走了。
  黛玉便叫雪雁过去打听,一时宝玉进来问:“平姑娘来说什么?”黛玉道:“他有什么说?就送支销簿子来。我问起小红的事,好笑凤姊姊还是那么爱吃醋,他把这条子也改了过来,岂不变了一个好人了。”宝玉道:“我如今想起来,妒也是女子的好处,不是女子的坏处。”黛玉怔了一怔道:“这话又是那里来的?《周南》咏‘后妃之德’多半在不妒处称其贤,你反说妒是女人的好处,后妃不妒倒是不贤的了。”宝玉笑道:“妒有两种,有悍妒,有情妒。女子貌劣才庸,惟恐宠移爱夺,比如庸臣窃位,不得不忌贤嫉能以自保其爵禄,甚至诡谲凶残,正人罹害。此与妇人悍妒无异。若情妒则不然,即如妹妹所言后妃风诗,咏‘君子好□,求之不得’,至于‘寤寐反侧’。君子用情既如此,以情感情,淑女人非木石,其间时势常变不同,人事遭逢不一,忧愁思虑悲恐惊忧无所不至,不免酿出一个‘妒’字来了。妒由情生,情到十二分,便妒到十二分,此与勃谿悍厉之妒大相径庭。”黛玉听到这里,竟如把他自己从前的光景道破,体贴入微,无可辩驳,不觉脸上一红,微笑道:“谁来听你这些胡诌。”
  正说着,见雪雁手里拿了一纸字帖儿来,道:“请姑娘看了再讲。”宝玉问:“是什么字帖儿?”忙向雪雁手里接过一瞧,连叫“奇异”,便递给黛玉看道:“这不是宝姊姊的笔迹吗?”黛玉此时分外留神,一面与宝玉观看。宝玉看到“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两句,便记起这一阕词来,因说道“这是宝姊姊填的《柳絮词》,他们抄来做什么?”又看到末后写的一行,“薛宝钗录前生于大观园填《临江仙》词”。
  宝玉还不明白,黛玉道:“是了,一定是宝姊姊借体还了阳了,如今在那一家呢?”雪雁才笑答道:“听说那家姓张,张家姑娘死去又活了,这个帖儿是张家姑娘写的。张家打发人到姨太太那里,香菱看了叫老婆子送来的。”黛玉笑向宝玉道:“这件事还没有告诉你。就是姨妈生日这一天,他老人家晚上梦见宝姊姊说要回来了。咱们都盼望他还阳,那里想到是这样还阳的!”宝玉道:“我还不信有这件事。”黛玉道:“漳郡苏宗尸为朱进马所借,汝阳张宏义附李简之体而活,古来借尸还阳原是有的。”宝玉道:“宝姊姊回生,不该借体才好。这节事好叫我悬心。”黛玉瞅着宝玉道:“这一件天大的喜事,倒还有什么悬心?”宝玉道:“你知道张家是什么样人家?这位姑娘多少年纪?才貌怎样?倘是一个粗陋不堪的女孩子,叫我还去认和不认呢?”几句话,把一个黛玉也听得踌躇起来,只得把宝玉劝说道:“你别性急,等莺儿回来,底细都知道了。”
  宝玉一时有了这件心事,坐立难安,只盼莺儿回来问个明白。
  讲到宝钗的真魂,留住太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