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香相会。好在春香、夏香、冬香都和我感情很好,便是四香同在园中也没有妨碍。两个呆公子也和唐寅存着同样的心思,一个悄悄说道:“阿阿二,老老生活要走了,我我和你看看……香去。”一个轻轻答道:“老冲,你判(看)老生活的靴脚,要跨出希(书)房门槛了,一出了门槛,我和你判(看)香叔去。”华老离坐,王本立当然相送,已送到书房门口了,忽的王本立想起着一桩事,便道:“东翁且请暂坐,这半个月中兄弟病榻无事,借着笔墨消遣,因此作了病榻杂咏三十首,巴人下里之吟,不值方家一笑。为著东翁是兄弟的总角之交,所以随带在身,恭求东翁指政。”华老听说,只得回转身来。便道:“老夫子的大作,鸿山合该拜读。”说时重又坐定。这一坐不打紧,直把唐寅恨得牙痒痒的,不恨华老,只恨这不识相的穷措大:“为什么早不做诗迟不做诗,偏偏在病假之中做这混帐的病榻杂咏?为什么早不送给华老过目迟不送给华老过目,偏偏在华老临去之时,强着他读你这放屁的病榻杂咏?唉!王本立,王本立,你和我做尽对头,教我怎不咬牙切齿的恨……又是一阵风来,隐隐听得丫环们的声音道:“秋香妹妹,这一朵花可采么……”秋香姊姊,你来看这里的金鱼啊!有些是琥珀眼,有些是朱砂眼,有些是首尾红,有些是鹤顶红,活泼泼地多么有趣啊!……”唐寅听入耳朵里,这颗心益发摇摇不定,明明和秋香有见面的机会,都害在这病榻杂咏之下。
两个呆公子学问远不及唐寅,好色的天性却不在唐寅之下,一个轻轻的说道:“阿阿二,生今朝做做尽对头,”一个悄悄的答道:“老冲,天打的断命希(诗)真正害人不浅”那时王本立探怀取出一本薄薄的诗稿上写“病榻杂咏绝句三十首,”另一行写道:“鸿山老太师诲政,”双手捧到华老面前,口称:“指政,指政。”华老接在手里道:“拜读,拜读。”其实这三十首绝句不过八百四十字,华老看书又是双行并下,异常迅速的,只须片刻工夫便可一览无余。但是不能,为什么不能呢?只为草草读过,便要引起著作人的不快,以为“我的著作你竟—览无余,分明自恃才高,瞧不起我的作品。”所以吾人涉足社会,逢着托读人家的著作,也是一件苛政。分明狗屁不通,也只得虚与委蛇,想出几句口与心违的话称扬一下。
不是说“大著情文并茂,”定是说“尊作惨淡经营,”那么著作人见了当然非常得意。旧式文人的结习,最欢喜的是人家头儿作圈,这般结习是在私塾中养成的,私塾中的学生每逢作课完毕,把诗文交到先生的书桌上,究竟做的好不好,自己茫无把握,但把先生的头脑做标准。要是先生横摇着头儿,这诗文便不待批改,已知做的很不兴了;要是先生把头儿不绝的打圈,这便是欣赏自己作品的表示,不由的心花怒放,得意非凡。编书的少年时有一位同学,他的诗文简直狗屁不通,但是很欢喜献给同学们欣赏。要是人家读的头儿不绝的打圈,他这欢喜非同小可,便把自己带来的毛豆荚,薰青豆左一把右一把的敬客,只为这位同学是乡间人,乡间煮的豆荚,薰的青豆异常甘而香、鲜而糯,他每逢上城来读书,总带看一大包的薰青豆、一网篮的毛豆荚,他随带的小吃这么丰富,他一个人当然享用不尽,同学们向他乞取,他又是很吝啬的,俗语说的好,“求出来的雨点是不大的”。他不过随意拈几粒青豆、抓几把毛豆便算款客。区区东西怎够人家的大嚼?惟有逢到人家欣赏他的作品,他便打破了自己的吝啬心,不惜工本的把毛豆荚、薰青豆做酬报,所以人家欣赏他的作品,无非抱着“饕餮主义”而来。每逢他才从乡间上城,他的房间里的读者总是络绎不绝,吟哦之声好似千百个苍蝇在里面嗡嗡作响。只为这时侯所有纸包和网篮里的东西正在丰富时代待到十天八天以后,薰青豆和毛豆荚渐告消乏,房间里的读者便成了硕果晨星寥落可数。再过了几天,纸包和网篮里都是空空如也,他的房间里的读者也成了杳杳如也。冥冥如也。便是勉强拉着人家读他的诗文,人家也是很勉强的读了几行,摇摇头儿便走了,再休想人家把头儿打圈,再休想人家嗡嗡的学那苍蝇叫。现在华鸿山读那三十首病榻杂咏当然不是为著哺啜面来,便是王本立的诗笔也有一读的价值,和那狗屁不通的有个分别。但是诗人的笔法和自己的环境大有关系,华鸿山是飞黄腾达的人,足迹半中国,交游遍四海,又经过了许多名山大川,所以他的作品处处表示他阔大韵胸襟,浩瀚的气息,王本立的诗笔少年时还好,后来好多次的秋闱报罢,失意归来,他的诗笔便渐渐沾染着寒酸化,更兼足迹不曾出过本省的范围,所往来的无非是些一知半解的村夫子。所以他的作品说的好叫做‘郊寒岛瘦,”说的不好便是叹老嗟贫。”华老看了几行。暗想:“老夫子的诗笔越做越寒酸了。”但是恐怕先生面上不好看每读一首诗总是曼声吟哦,而且把那头儿不住的打转。唐寅暗暗的瞧在跟里,华老越是头儿打转,先生越是面有喜色,华老读了又读,先生喜不胜喜,一会子微微的笑,一会子叠着腿儿索索的抖个不住,喜的这位先生几乎‘骨头没有四两重。”恨的这位唐解元险些儿把一口银牙咬个粉碎。呆公子又悄悄的商议起来,一个道:“阿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