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人进去了半晌出来道:“老爷说,请在签押房里见。”于是领济川二人进去,原来这签押房就是那花厅背后两间,掀帘进去,表兄迎了出来,满面笑容的招呼。济川正想作揖,看他表兄的腿势却想请安,济川无奈,只得也向他请安,那腿却是僵的,远不如表兄那个安请得圆熟。张先生更是不妥,一个安请下去,身子歪得太过了,全体扑下,把他表兄颈上挂的蜜蜡朝珠抓断了,散了满地。
  原来他表兄赴席回来,知有远亲来到,尚未卸去冠服,不料遇着张先生,给他个当面下不去,就骂家人道:“狗才!还不快拣起来!”那张先生的脸儿红的同关公一般,觉得自己身子没处安放。他表兄又分外谦恭,请他们炕上坐。济川还想推辞,张先生却早已坐下了。他表兄又送茶,张先生忙着推辞,又险些儿把茶碗碰落。济川谦道:“我们作客的人,衣帽不便,实在不恭之至,表兄也好宽衣了。”他道:“表弟大客气了。愚兄在官场应酬,那衣帽是穿惯的。也罢,今儿天晚了,料想没得什么客来拜我了,换了便衣,我们好细谈。至亲在一处,不可客气。”济川正要回答,只听他叫了一声“来!”犹如青天里起了一个霹雳。张先生正端茶在手要想吃,不防这一吓,把手一震,茶碗一侧,把茶翻了一身,弄得一件银灰茧绸夹衫面前湿了一大块,忙把袖子去擦,那里擦得干。那位司马公却正看着家人们理花翎,不曾瞧见,回转头来,方见张先生衣服潮了一大块,就道:“老兄衣服湿了,穿不得。来!拿我的湖经衫给张老爷穿!”家人领命去拿了接衫来,张先生只得换上,殊嫌短小,弄成出把戏的猴子一般。司马公又道:“官场应酬,总要从容些。记得那年有一位新到省的知县,去见抚台,只因天热,这知县把扇子尽扇。抚宪想出一个主意,请他升冠宽衣,他果然探了帽子,脱了衣服,仍然搧扇子。抚宪请他赤膊,他不肯。抚宪道:“这有什么,天热作兴的。”他倒也听话,果然脱光了。抚宪端茶,底下一片声喊『送客』。他慌了,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挟了衣服就走。不到三天,抚宪把他奏参革职。你道可怕不可怕?所以愚兄于这些礼节上头,着实留心。”司马公说这几句话不打紧,只把一个生意本色的张先生,羞得无地能容,什么作客,直头是受罪。济川脸上也很觉得不好看。他表兄更是妙人,衣服换过,靴子仍套在腿上,一个呵欠,烟瘾发作。那些管家知道他应该过瘾的时候,早把烟盘捧出,搬去炕桌,两人只得让他躺下吃烟。他表兄道:“我们一家人不客气,愚兄因病吸上了几口烟,时常想戒,恐其病发不当顽的,只得因循下来,表弟可喜欢顽两口吗?”济川生平最恨吸鸦片。
  他道:中国人中了这个毒可以亡种的。往时见人家吸烟。便要正言厉色的劝,今见他表兄也是如此,益发动气。又听他问到自己,就扳着脸答道:“不吸。小弟是好好的不病,为什么吸烟呢?”他表兄觉着口气不对,有些难受,便亦嘿嘿无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戕教士大令急辞官 惧洋兵乡绅偷进府
  却说济川的表兄,听他说话,有些讥讽,觉得难受,然而脸上却不肯露出来,歇了一歇答道:“表弟高兴,偶然吸两口烟,也不妨的。愚兄听现在那些维新人常说起要卫生,这是卫生极好的东西。而且现在,凡做大官的人,没有一个不吃的。愚兄别的不肯趋时,只这吸烟,虽说因病,也要算是趋时的了。”
  济川听了这些言语,更不耐烦,只得告退,道:“小弟还要去挂点拴点行李,等会儿再谈罢。”他表兄不十分留他,便道:“表弟在此,只管多住些时,不要客气。”济川道:“说那里话,只是打搅不安。”是晚,他表兄备了几样菜,替他俩接风。次早,张先生回上海去了。自此济川就住在他表兄处。
  你道济川的表兄是什么出身?原来他父亲也是洋行买办。
  他小时跟着父亲在上海,也曾进过学堂,读过一年西文,只因脑力不足,记不清那些拼音生字,只得半途而废。倒是中文还下得去,掉几个之乎者也,十成中只有一成欠通。因此想应应考,弄个秀才到手,荣耀祖先。可巧他本家叔父,是杨州盐商,他就顶了个商籍的名字,果然中了秀才。应过一次考试,知道自己有限,难得望中,他父亲就替他捐了个双月候选同知。未几,他父亲去世了,回到嵊县三年服满,他以为自己是司马前程,专喜合官场来往。无奈人家都知道他的底细,虽然他手中颇有几文,尚还看他不起。他想道:我要撑这个场面,除非有个大阔人的靠山,人家方不能鄙薄我。忽然想起府城里有位大乡绅畲东卿先生,是做过户部侍郎的,虽然告老在家,他那门生故旧,到处都有,官府都不敢违拗他,去投奔他试试看。想定主意,便趁畲东卿先生生日,托人转弯送了重重的一份礼,又亲去拜寿,见面叙起来,虽然是同姓不宗,推上去却总是一个祖宗传下来。东卿先生因绍兴同族的人不多,也想查查谱系,要是有辈分的,来往来往,也显得热闹些。当下查了仔细,果然同谱,只因乱后家谱失修,又他们迁居外县,所以中断的,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