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天足,穿着枣红缎京式旗圆。一手执着块红绉手帕子,一手提着把耀眼争光的银茶壶。承畴见了这样的女子,不觉突的一跳,暗道:这莫非是妖精么?世上女子,哪里有这么标致!连忙瞪起一双昏花老眼,趁着光亮,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会子,急问道:“你是谁?是人是鬼?到这里来,敢是要索我的老命吗?”

那女子红潮晕颊,俊眼流波,对着承畴嫣然微笑,一句话也不回话。承畴愈加惊疑,连问不已。那女子笑容可掬的答道:“你问我吗?我虽不是鬼,比较起来,却与索命鬼也差不多。”

承畴听了这种千娇百媚的声音,仿佛花外莺啼,林间鸟语,轻柔清脆,全身精神顿时健旺起来。不觉问道:“你到底是谁?谁叫你这里来的?你来做什么?如何不说个明白?方才那些话,真是个闷葫芦,越听越叫人昏闷。”

女子听了,樱唇半启,皓齿微呈,低鬟一笑道:“先生难道还怕死么?我是什么人,来做什么事,先生都可不必问,先生喜欢死,就当我做催命无常;先生不喜欢死,就当我做救苦菩提。

”承畴道:“你这人越说越奇怪了。你到我这里来,到底是做什么?也须说个明白呀。”

女子道:“先生不用疑虑,实不相瞒,我此来特地要结果你的性命。”

承畴惊道:“我与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为甚忽地要害我性命?”

女子笑道:“你老人家在这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不是决计求死么?”

承畴点头道:“不错,我是要死,是决计求死。”

女子道:“你老人家抱着这么的志气,甘愿殉节,不愿偷生,果然可敬得很。

只是绝食以来,差不多五六天了,依旧没个了局,倒落得活不得活,死不得死,又饿又渴,苦得要不的。我是个软心肠的人,瞧你这么活受苦,心里怎么不替你难过?因此煎得一壶毒药来奉敬你。这药毒性非常猛烈,一喝下肚,马上就见功效。你如果不信,试一试就知道了。”

说着捧起银壶,凑在承畴嘴儿上就倒。承畴身不自主,接说:“不错不错,承情承情。”

张开嘴尽力地喝。哪里知道,喝得过急了,咽喉里承受不住,咳呛一声,吐了个满地,连女子的蜜绿缎绣金灰鼠祢档上,也湿透了一大块。承畴很是不好意思,不禁两颊通红。回看那女子,却没事人似的,笑吟吟地拿着手帕子,徐徐揩拭,一面说道:“这么看来,先生死不成功了,好似先生的禄命,还没有尽绝呢。”

承畴道:“什么话?我立志求死,总要到死方休。”

女子道:“那也随便先生。”

说着又把银壶凑送上来。承畴接着,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那女子斜溜秋波,向承畴一笑道:“不信先生竟是个视死如归的君子,可敬可敬。只是先生家里,家属谅也不少,你在这里殉了节,把他们都抛撇了,致使夜夜金钗,深闺入梦。先生你的心肠,未免太残忍点子。”

承畴低头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并不是我硬心肠,事到临头,我也叫没法儿呢。城亡兵败,身为俘囚,我要是还要想家,一定就要投降外国。要是投降了外国,那不更受万人唾骂了么!

你替我想想,我这境界,为难不为难?”

女子道:“先生说话很是,可惜还有一点儿差误。”

承畴道:“差在哪里?”

女子道:“照先生所说,是只知道一身,不知道国家了。”

承畴愕然道:“我的死正为着国家,怎么你倒说我光为一身呢?”

女子道:“先生你是聪明人,难道这点子还解不过来?你既然为着国家,尽忠出力,很应该耐着一时的羞辱,图一个恢复,才是正理。再者你先生在中原,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倘只仗这个‘死’字,酬报国家,我不知先生这一死,在国家上头,究竟有何利益?我方才说可惜有一点儿差误,就在此处。但是先生已经喝过了毒药,我又不是阻你死的人,不过就尊论差误之处,妄论一番罢了。先生却不要见怪。”

承畴听得目瞪口呆,一声儿不言语。女子又道:“一样一个‘死’字,这里头却大有轻重之别。像你先生死了之后,中原英雄豪杰,都被你反激出来,继续你未了的志愿,这一死果然重若泰山,死得很是值得。但是你瞧瞧现在的明朝,还有谁出来办事?你们中原人,要紧讲着党争,什么东林党咧,西林党咧,吵一个不了,闹一个不休,谁有功夫抗敌?势必至长驱直入,破竹一般。日后宗邦沦丧,只落得铜驼荆棘,禾黍故宫,还不是先生一死的遗害么?你这一死,就轻于鸿毛了。”

承畴听罢,叹一口气道:“不信你们女子,竟有这样的见识,我也非常佩服。但是我智穷力尽,只好拼着一死,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呢?”

女子点头道